鲁迅之吃(《呐喊》)(第2/3页)

阿Q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位神人,玲珑浮凸,活色生香,简直可以拿来做别林斯基“典型观”的活本。其生活细节处处都典型,是民国时浙江无聊赖乡民的典范。

阿Q喝黄酒,喝完了吹自己和赵太爷是一家,挨了嘴巴。本来黄酒不如白酒之烈,我所见喝黄酒者极少醉,大多脸红目亮,逸兴遄飞。所以阿Q不常醉,只是兴致容易高而已。

油煎大头鱼,未庄加半寸长葱叶,城里加切细的葱丝。阿Q以未庄为标准,以城里为错。话说我们这里油煎不多,拿大头鱼的头来打主意的倒不少。大头鱼、鲢鱼,都是做鱼头汤或泡椒鱼头的妙物。煎鱼放葱,我家乡家常做菜,以葱调味,都是放葱叶的。油煎红配葱叶碎绿,煞是缤纷。而且江南红烧鱼时常偏甜,有葱叶,味道就要飒爽些,不黏。葱丝切细是考验手艺的事,江南这里除了技艺精熟的老阿姨,家常煎鱼时用到的少,倒是蒸鱼用得多。

阿Q因为多情遭了美人累,不小心对吴妈表了白,在未庄呈过街老鼠状,饿极思变,去尼姑庵偷东西吃。没偷笋,因为未煮熟;油菜结子,荠菜将开花,小白菜也老了——统统吃不得了。最后偷了三个老萝卜,结果还几乎遭了狗咬。

萝卜比起笋、油菜、荠菜、白菜的好处,是可以生吃。老北京经典叫卖是“萝卜赛梨,辣了换”,清凉爽脆。赵丽蓉老奶奶当年春节晚会上有个小品,亮个菜叫“群英荟萃”,说穿了就是萝卜开会。巩汉林当时还编歌唱:“吃在嘴里特别的脆。”江南人也吃新萝卜,水分足时能吃得喀嚓声响,甜辣相间的好味道。

当然,也有人独爱萝卜生吃的辣味。我有在日本的朋友说,有些日本人还独爱辣不要甜,生萝卜不够辣还嫌不够味。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当然,阿Q还是很可怜的,因为拣的是个“老萝卜”。夫萝卜者,至少在江南,讲求的是甜脆多汁。古龙当年说:“再差的茶,只要是烫的,就能入口。”就像女孩子无论长得怎样,只要年轻,就不会太讨厌。萝卜不是佳人,所以年轻的优势很重要。“吃了萝卜加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的谚语众所周知,但如果是凉茶加蔫萝卜,未免无趣。萝卜一软,口感打折。每次涮羊肉下白萝卜片,总有人如临大敌地提醒“萝卜不能久煮,软了不好吃”。老萝卜无汁不脆而且通常辣味重,不会太好吃,如果干脆做成萝卜干倒还罢了,可惜阿Q连笋都懒得煮,萝卜多半是生吃的了。

《风波》里主要的场景是吃饭,因此饭是少不得的。先有女人们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画面感极强。干菜者,梅干菜也,天下皆知。梅干菜是我国腌晒工艺的集大成者,和川中泡菜一干晒一水泡,各尽其妙,挥发出无穷美妙的滋味。梅干菜好在干,蒸透后依然有干酥松脆的口感,而且其味醇厚,和扣肉一起蒸,借了五花肉的肥甘脂膏,甜香酥融,馥郁芳菲,销魂之极。中国做扣肉者多矣,烧白、夹沙肉、芋头蒸肉,各尽其妙,但论到其味婉妙,终究欠梅菜扣肉一分,那一分就好在梅干菜。即便不做扣肉,单拿来下饭,其味鲜浓甜香,铺在软糯的米饭上,色彩、口感都有极华丽的对比,端的诱人。我们这里,上年纪的老太太会用一个大匾晒梅干菜,然后做极大一锅梅干菜扣肉来吃。晒菜干下到乡间、上到城市,是老一代阿姨们的本事,类似于东北晒酱、西南做泡菜,皆是劳动人民的美妙智慧。

至于米饭会松花黄,我知道的大概有俩原因。一是米饭做完后不即吃,又高温闷久了,似乎会泛黄;二是糙米做饭。《风波》里,我怀疑是后者。糙米饭如今比精米金贵,是符合绿色食品的好东西。其实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到处找糙米追求营养的诸公,到物质不丰富的时代只会被当做没事犯抽。物极必反,糙米和精米太多都不大好。糙米口感粗一些,嚼来紧而韧,偶尔一吃还可,但用来配梅干菜,就少一些白加黑的华丽对比了。汪曾祺老师说以前的米铺,精米没什么人买。大家不是买不起精米,而是吃惯糙米,觉得吃精米有些“作孽”。

九斤老太感叹“一代不如一代”,还抱怨吃炒豆子会吃穷一家子。六斤捏着一把豆藏起来,独自吃。浙江人吃黄豆不如北方繁密,因此我怀疑,所谓炒豆子,多半是闰土送迅哥儿的青豆。青豆加盐炒,韧而脆,和瓜子一样,一旦吃起来就没完。但有时的确会硬一些,老人家会痛恨。因此九斤老太会抱怨豆子硬,而六斤小姑娘却乐在其中:没有五香葵花瓜子的时代,做起来方便、嚼起来方便的炒豆子对女孩子来说,确是打发日子过过嘴瘾的必备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