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政治如此敏感,就像饥饿的鹿嗅到青草时会欢跃不已。韦氏杀死丈夫李显的行为,在多年后被归咎于对权力的渴望,因为人们铭记着李显在死亡之前,是唐朝的圣上。由于死者奇妙的身份,使这桩案件有别于某个县城的卧室内,妻子伙同奸夫,为丈夫灌下毒药的故事。人们很少想起,当初羸弱的瘦马拖着残破的车驾,在长安通向房陵的道路上驱驰时,二十五年后为李显死去而义愤填膺的人们,没有一个在他的身旁——为他在车中掀起车帷,望见老树、昏鸦、稻田、凉亭、流水、山峦,为他用手帕遮鼻以挡红尘,陪伴他一路的,只有韦氏一个人。

从李显被赶出长安的那天,韦氏就下定了决心。她打定了主意,有生之年一定要带着她的丈夫回到长安。从那一天起,她与李显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李显与大多数失势的政治家一样,在离开唐宫廷的当天失去了所有雄心壮志。就像一只被阉割后恢复良好,忘记自己鸣叫习惯的公鸡。韦氏却忽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远大前程,这种坚定的决心使她在离开长安的黄昏,人人心灰意懒的时刻,依然死死的望着长安的灰色远影。她知道,自己与丈夫即将没入命运的丛林,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在她闭上双眼,离开人世之前,必须要先等到武则天的死讯。

这种强大的生命力,使她在房陵生活得虎虎生风,面对丫鬟、侍从、官僚、商贩乃至鸡、鸭、猫、犬,她都精神蓬勃,双眸如星。她顶天立地的生活,威风凛凛的驱动着狭窄的天地中,她可以驱动的一切。李显倚在榻上,半睡半醒的度过清晨至黄昏的时间,望着她足不点地、飞檐走壁的在房间内外穿梭。日落之后李显昏沉入眠,而韦氏则面对铜镜,仔细的查看鬓边的白发,一一拔去。她对于衰老与平庸决死的抵抗,使李显多少有所触动。当韦氏多余精力无处泄耗,在庭院中挥汗如雨种植牡丹、重现洛阳气象时,李显无法置身事外。即便他不再相信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回归长安,他也必须对韦氏口口声声称呼的“陛下”点头答应。甚至在韦氏要求他表现出帝王风范时,他也只得勉为其难的上榻去,对那已现衰老的夫人身体表示亲近。他忍受着妻子精力充沛的拥抱,专心致志的观望窗棂上开放的牡丹,以期能够满足妻子的盼望。在这些时刻,他能够闻到一些代表死亡与衰老的,当他的父亲、已逝的高宗度过漫长的盲目岁月,回光返照时,身上的袍带散出的味道。他无法辨认这味道来自于自己或是妻子身上。最后,当虚弱不堪的他仰望南窗星辰,喝着妻子殷勤烹就的团茶时,他还得对妻子的话语不断点头。“回到长安,重新坐上显德殿时,”韦氏说,“我们要在廷前种满牡丹,燃起这些檀香。这是为了要你记得,记得我们在房陵的岁月,这是古代帝王必经的生活磨难。”

二十年后,当他重登帝位,再度抚摸显德殿属于圣上的桌案时,李显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妻子歇斯底里的激励,他也许早就在房陵的潮湿、炎热、蚊虫、糜软的饭食与不分明的四季中死去,尸体沉入某一片浑浊的水潭。他像一匹被竭力抽打的老马,从死尸、乌鸦、树枝与长矛遍布的战场上舍命逃出,来到草原之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臀部伤痕累累,双腿已折,无能为力。理应阳刚雄健的他在二十年间已经习惯了屈居和柔的一面,而韦氏则像一棵不知苍老为何物的怪树,枝叶蓬勃,不知疲倦。他没有力量违背她的任何决定:二十年间,他已经习惯了对她言听计从。所有的药材、香料、珠宝、白银与丝绸,都被搬到了她的脚边。大明宫的榻对他而言毫无区别,一闭上眼睛,他还是可以听见房陵的蝉声,仿佛口中又流过枯涩的夏日茶水。这些对他并无区别,他的身体像不再发芽的树,徒留着高大的躯干。他只想好好睡去,闭上眼睛之后的世界对他而言都一样。一如他苦于风疾、盲目多年的父亲高宗李治所说:闭上眼睛,你分不清长安和江南。

李显在拥有天下莫大权力之后,变得无欲无求,这大出韦氏的意外:她发现李显在拥有帝王的权力后,第一次使用便是拒绝了她同榻欢好的要求。她一度怀疑李显兔死狗烹,会废掉她的皇后位置,但经过多个夜晚的仔细观察,她发觉这个男人确实已经疲倦至极。当磨牙说梦话时,当朝圣上居然冒出了房陵方言。韦氏看到了自己的战果,她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斗胜了武则天,将这个男人从死亡的泥淖中拖回了长安。可是,这种胜利却又成为空虚的阴影。丈夫将权力轻易交由自己分享,与此同时,决然的断开了夫妻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