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铅笔的记忆

最初,他学的不是削铅笔,而是削鹅毛笔。那时首都民众正迷恋着一个诗人,那个诗人的高领大衣、写作时吃巧克力,以及那支蘸墨水,写秃了削的鹅毛笔,引发了群相模仿,甚至连诗人偏高的发际线,都成了时髦发型(理发师们断言诗人到四十八岁时会头顶会见到太阳,但他巧妙的在四十二岁那年就死掉了)。那时,首都周围的养鹅场附近鸡犬相安,幸灾乐祸的看马车每日川流,把大量的鹅毛载进城市。

后来,写诗的风潮过去了。首都生产的诗歌1/3成了学堂音乐课的儿童歌词,1/3被大家当休闲读物,1/3和鹅毛笔一起被遗忘了。从北方游历回来的画家们开始宣传铅笔绘图人像。他们知道首都人民对工笔缕绘的肖像有抵触情绪——画布、颜料,鲜艳的颜色容易暴露面容的苍老和松弛。他们宣传说,铅笔绘图清澈秀雅,就像北方晴天的云线一样明晰。

当铅笔绘画在市民阶层流行开来后,他便开始挂起招牌,改削铅笔为生。

一开始,画家们不愿找他削铅笔。因为画家自己收入菲薄,会为了一碗汤里是牛筋还是牛腩和店主吵架。画家自己削铅笔作为休闲放松娱乐,就像厨子们午后给自己炒一盘田螺喝一两酒。有一些画家坚持认为:

“我所要绘画的线条,只有我自己削出的笔尖才明白!”

但随后,画家的营业额、铅笔的需求量排山倒海的增加起来,他作为一个削铅笔匠,营业额开始攀升。他还兼给孩子削上学用的铅笔,因为大人们怕孩子在削铅笔时割伤自己的手指。他熟练的削各种铅笔——孩子写作业用的,素描用的、描绘粗线条的方头铅笔、画建筑构图的细铅笔。他了解铅笔的质地,对各种铅笔的木质了然于心。

他知道,一支好的铅笔会让一个孩子感到舒服,他知道握到一支木质恰到好处的铅笔能够使手掌放松,他知道一支好的铅笔会激发握笔者的感觉,让他想随心所欲的写一点什么画一点什么。他知道有人握到好的铅笔,就像勤劳的主妇换了一套厨房用具后,想做一整桌的宴席。他知道铅笔为什么比鹅毛笔更引人入胜——鹅毛笔需要对羽毛的硬化,而铅笔的木质,有一种恰倒好处的硬度。他工作,阳光在凸凹不平的课桌面上走着,刀片将铅笔的尖部逐渐雕刻成纤细修长的模样,石墨屑、木屑在丝丝声中落下,就像撕碎的旧报纸落在雨里一样……这种细微的乐趣将会在笔尖渐渐变细的过程中浮现。后来,画家们开始喜欢他削的铅笔。有人相信,他削的铅笔,像好闻的雪茄、咖啡酒精炉、被茶色浸染的茶壶一样,可以激发灵感,可以牵着主人的手勾画图案。他手削的铅笔分流到整个首都,孩子们用来写字,画家们用来描述生活在这里的一代代市民。

后来:

来自北方的聪明机械商人,将一车车卷笔刀运进了首都。孩子们的心最早被俘虏——卷笔刀五彩缤纷,而且做成各种卡通的造型。然后,一些画家们也渐渐开始倒戈。虽然还有画家们宣称“只有手削的铅笔才能令笔尖曼妙多姿”,可是几位现实的画家却认为,“优秀的技巧可以弥补笔尖的细微区别”。市民阶层对铅笔肖像的需要量继续增加,卷笔刀于是供不应求——每个市民都希望自己的容貌尽快的永垂不朽,至于笔尖的好坏不在他们考虑之列。

他的削铅笔生意被败坏了。他的店铺开始门可罗雀。最后,只有一些最顶尖的画家才会来向他订做手削铅笔了。

入冬之后,他开窗少了。光线变暗的结果:某一天他的刀片划伤了手指。他没在意,随意包扎了一下,但那天晚上他发了高烧。一些依然忠实于他的老客户们知悉此事后,半惋惜半如释重负的取消了订单,掏出早已买好的卷笔刀。

他迷糊睡了一周,被冬季打在床头的阳光打醒。他用手揉眼睛,发现不大对劲:他看了看手,发现右手的五根手指变成了五支铅笔。左手亦然。他摇了摇头。

“这可倒好。”

很快,他发现他的手指不太听话了。就像别人恭维他削的铅笔“可以激发灵感,可以牵着主人的手勾画图案”,他的手也会自动勾画。比如,他去买面包,趁店主人转身找零钱时,他的手指会不由自主在柜台前的广告牌画一张店主人的肖像;比如,他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画眉飞过天空,他的手指会迅速在路旁的柱上记下画眉的姿影。他所到之处,马路、柱廊、墙壁之上,都会纷纷留下各类图景。你走在首都的城市里,会觉得生活在时间的幻影中——你上午看见过两只鸡在斗殴,黄昏时会在一面粉墙上看见它们斗殴的壁画,然后你会分不清真实和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