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世界很冷漠偏要活得温暖(第3/8页)

小春奶奶坐在灶边熬稀饭,清香白胖的稻米在锅中翻滚,柴火咝咝有声。乳白色的热气氤氲着,远山的轮廓也拉近了,好像浮在眼睫上。

是时,身边的小春一个鲤鱼打挺,头一下就顶着了“房顶”。油毡上的雪从缝隙间漏下来,扑扑簌簌,全洒在我们脖颈里,又凉又痒,却让人由衷地觉得幸福。

“饭要吃好啊!”小春奶奶的话,让平常的一顿饭多了一种仪式感。

早饭时,我开始学着小春的样子,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慢慢地感受,然后,从舌尖,到胃肠,再到回忆,都记住了那种简单朴实的温暖。

2

十七岁,我在深圳打工。厂里是包食宿的,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因为要省钱,他们租住的地方多是附近老式的民居,有点像棚户区的样子,密密匝匝,一间连着一间,石棉瓦,水泥地,门口的葡萄架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内衣和厂服。

有一个女孩子叫阿妹,广西人,是我的工友,我们平时就坐在一条流水线上,拿着电动螺丝刀给各种各样的小玩具打上螺丝。工作算不上太累,就是容易犯瞌睡,一不小心就打滑了。打滑了要挨主管的骂,所以经常恨不得用牙签把两块眼皮支起来。那时,阿妹就会在旁边用手肘捣我,然后陪我说上一会儿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话时的样子,没有卷舌音,软糯软糯的,跟她的性格一样。

阿妹比我大一点点,在我面前,她自然就充当了姐姐的角色。我刚好也很享受那种被照顾的感觉,比如我们在外面吃夜宵,她会把肉丝都扒拉到我碗里:“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儿肉。”她说普通话的时候,总是把“肉”念成“又”,为此我没少笑话她。她也不恼,依旧傻乎乎地对我好。

阿妹也住在外面,和她姐姐一起租了间小房子,就在工厂背后。她姐姐经常上夜班,到了白天,要么在屋里补觉,要么就是去城里看男朋友。

那时,只要晚上不用加班,我就去找阿妹玩。我们一起去逛夜市,买杂志,也买廉价的衣服,单薄的青春,仅需稍微装点一下,就可以呈现出明亮、愉悦的色彩。

街边新开了一家俱乐部,叫“2008”。“2008”,那串数字,想着就觉得遥远。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吃糖水,磨磨蹭蹭半天,只为追一集《情深深雨蒙蒙》。插播新闻时,申奥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站在椅子上欢呼雀跃。

夜市上卖盗版碟片的摊位,最爱放《离家的孩子》,专门勾惹异乡人的眼泪。

离家的孩子

流浪在外边

没有那好衣裳

也没有好烟

…………

春天已百花开

秋天落叶黄

冬天已下雪了

你千万别着凉

…………

灯火迷离的街道,机器轰鸣的工厂,离家的孩子们,麻木的肉身穿行在其中,内心的那碗乡愁,却始终温热鲜活。

阿妹也想家。她跟我说,她有一个愿望,就是在老家开一间面包房,做烘焙,做蛋糕,做一切好吃的小点心。

她坐在出租房的小凳子上,翻着一本过期的美食杂志,说道:“小时候,爸爸带我去城里,我看到橱窗里的生日蛋糕,做梦都想要一个,心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吧。但是我不敢要,因为很贵,我知道爸爸买不起。不过,现在我们姊妹们都长大了,日子总算是越来越好了,可以自己赚钱,然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有一次,阿妹用电饭煲给我做糯米饭吃。那天,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挂在耳后,露出光洁白皙的侧脸,极是好看。她站在小桌子旁边,往糯米里加不同颜色的果汁和蔬菜汁,过程虔诚而专注。

我在一旁看着,就像看一位刚过门的新媳妇,她的身上竟有一股说不清的神采和韵味,以至于后来看到书里说什么“洗手做羹汤”,我也总是会想到她温柔的样子。而糯米饭本身的味道,除了香甜好吃之外,很多具体的细节都被时间冲淡了,倒是那个制作的过程一直让我念念不忘,如洗不掉的气味,牢牢地附着在记忆的盒子里。

3

这些年,在灶台的方寸之间,我与天南地北的食材打过交道,也常依照菜谱烹制出各种美食。

我毕恭毕敬地尊崇着“色香味意形养”的佳肴之道,也狡黠地企图在无辣不欢与清淡营养之间寻求两全之法。

而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地爱上厨房的呢?回溯往昔,想来就是那次胃坏掉之后吧。

我狠狠地病了一场,初愈时躺在床上,朦胧间听到父亲在厨房煎猪油的声音,噼里啪啦,敦厚又清晰。高压锅里蒸着米饭,噌噌地冒气;窗外是漫天的春花和云霞,我的小婴儿流着口水,趴在床角玩积木;暖阳照在屋子中央,一寸一寸地把人心照亮……我趿着拖鞋,倚在门边,看着父亲一碗一碗地盛饭。饭碗端在掌心,米香扑鼻的那刻,忽然就觉得饿了,好像饿了很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