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指

导读:

在《手指》这篇文章中,丰子恺把从拇指到小指的五指,分别比为农人、工人、官吏、纨绔儿和弱者。其实,进行这种拟人化的联想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坐实这种联想。没有高超的描写能力和强大的想象力,是不成的。

作者在描述每一根手指时抓住了两点:它的形象和它所承担的责任。他的拟人,是把每一根手指彻头彻尾地想象成一个人。真是幸亏有作者的锦心绣口、生花妙笔,他熟稔而又轻松地把他的人生经历、知识储备调动起来,融入文章。或比喻,或排比,纵横中外,谈古论今,平时看来普通平常的五个手指,立时就像样貌、身形、姿态、性情迥异的五个人一般,从纸上站了起来,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此生动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竟然很少这样去感受、体验手指,文中的每个“手指人”就立刻新鲜起来。这就是世事洞明皆学问。

但作者并非止于谐谑地对人的五个手指作一番联想比喻,如此的话,这篇文章就会仅仅是一篇娱乐闲文。作者行文至结尾处,忽地笔锋一转,点明文章主旨,意在号召全国同胞,不分阶级,不论工商仕农学,要团结一致,抵御外侮。本文作于卢沟桥事变的前一年,时值日军即将全面发动侵华战争,时局一片风雨欲来之势,作者于此时作此文,由小及大可见其忧虑国家民族的拳拳之心。同时,作者做人作文的高度和深度,也由此得见。

已故日本艺术论者上田敏的艺术论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五根手指中,无名指最美。初听这话不易相信,手指头有什么美丑呢?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可看见无名指在五指中,形状最为秀美。……”大意如此,原文已不记得了。

我从前读到他这一段话时,觉得很有兴趣。这位艺术论者的感觉真锐敏,趣味真丰富!五根手指也要细细观察而加以美术的批评。但也只对他的感觉与趣味发生兴味,却未能同情于他的无名指最美说。当时我也为此伸出自己的手来仔细看了一会。不知是我的视觉生得不好,还是我的手指生得不好之故,始终看不出无名指的美处。注视了长久,反而觉得恶心起来:那些手指都好像某种蛇虫,而无名指尤其蜿蜒可怕。假如我的视觉与手指没有毛病,上田氏所谓最美,大概就是指这一点罢?

这回我偶然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上田氏的话。我知道了:上田氏的所谓“美”,是唯美的美。借他们的国语说,是onnarashii(女相的)的美,不是otokorashii(男相的)的美。在绘画上说,这是“拉费尔〔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sts)一流的优美,不是赛尚痕〔塞尚〕(Cézanne)以后的健美。在美术潮流上说,这是世纪末的颓废的美,不是新时代感觉的力强的美。

但我仍是佩服上田先生的感觉的锐敏与趣味的丰富。因为他这句话指示了我对于手指的鉴赏。我们除残废者外,大家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十根手指,永不离身,也可谓相亲相近了;然而难得有人鉴赏它们,批评它们。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仔细鉴赏起来,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实在各有不同的姿态,各具不同的性格。现在我想为它们逐一写照:

大指在五指中,是形状最难看的一人。他自惭形秽,常常退居下方,不与其他四者同列。他的身体矮而胖,他的头大而肥,他的构造简单,人家都有两个关节,他只有一个。因此他的姿态丑陋、粗俗、愚蠢、而野蛮,有时看了可怕。记得我小时候,我乡有一个捉狗屎的疯子,名叫顾德金的,看见了我们小孩子,便举起手来,捏一个拳,把大指矗立在上面,而向我们弯动大指的关节。这好像一支手枪正要向我们射发,又好像一个怪物正在向我们点头,我们见了最害怕,立刻逃回家中,依在母亲身旁。屡屡如此,后来母亲就利用“顾德金来了”一句话来作为阻止我们恶戏的法宝了。为有这一段故事,我现在看了大指的姿态愈觉可怕。但不论姿态,想想他的生活看,实在不可怕而可敬。他在五指中是工作最吃苦的工人。凡是享乐的生活,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吃香烟,总由中指食指持烟,他只得伏在里面摸摸香烟屁股;又如拉胡琴,总由其他四指按弦,却叫他相帮扶住琴身;又如弹风琴弹洋琴,在十八世纪以前也只用其他四指;后来德国音乐家罢哈〔巴赫〕(Sebastian Bach)总算提拔他,请他也来弹琴;然而按键的机会,他总比别人少。又凡是讨好的生活,也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点头,他只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痒,也由其他四人上前卖力,他只得退在后面。反之,凡是遇着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让他上前去应付。例如水要喷出来,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来,叫他拼命捺住;重东西要翻倒去,叫他用劲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细细剥皮;要读书了,叫他翻书页;要进门了,叫他揿电铃;天黑了,叫他开电灯;医生打针的时候还要叫他用力把药水注射到血管里去。种种苦工,都归他做,他决不辞劳。其他四人除了享乐的、讨好的事用他不着外,稍微吃力一点的就都要他帮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们的对面,对无论哪个都肯帮忙。他人没有了他的助力,事业都不成功。在这点上看来,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强的分子。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诚属无愧。日本人称此指曰“亲指”(coyayubi),又用为“丈夫”的记号;英国人称“受人节制”曰“under one's thumb”,其重要与力强于此盖可想见。用人群作比,我想把大拇指比方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