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 蚪

导读:

几只小蝌蚪在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掀起波澜。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提问让他想到,洋瓷面盆里的这些小动物,是一种苦闷的象征。它们被抛弃在沙漠里,辗转挣扎,默默死去,就像“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由这些蝌蚪得到解放的事,他又想到被他忘在上海旅馆里的另外四只小蝌蚪。它们被抛弃在大都会里,远离了天光云影、青草池塘,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这同样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作者推物及人,而落脚在人。一切众生,都被包容在一颗博大的慈悲心里了。

道理是深刻的,可文字是浅显的。这篇文章跟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好像只是把身边的故事,朴实地表达在纸面上,口气温和,文风平淡。但是,读着读着,我们很容易就会被作者带入他所呈现出来的情境中,不自觉地受到感染、熏陶。文字的魔力,真是神奇。

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瓷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风图案的精巧的洋瓷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瓷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它不是偶然寄存,而负着一种使命。晚快凭窗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瓷面盆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是学童时代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来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 

洋瓷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 

“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 

“我们用手捧了来的。” 

“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 

“这好像黑色的金鱼。” 

“这比金鱼更可爱!” 

“它们为什么不绝地游来游去?” 

“它们为什么还不变青蛙?” 

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了一种苦闷的象征。 

我见这洋瓷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这洋瓷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瓷面盆里,四周围着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运命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凭它们整 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默地夭死在这洋瓷面盆里,没有成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 

这是苦闷的象征,这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瓷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瓷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的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样子多么可怜!” 

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瓷面盆里看。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呢?” 

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 

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瓷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