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回忆(第2/4页)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你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 么?”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 “能”。其实我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 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象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我去买张纸来,你给 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 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挟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姊商量。大姊教我,用一张画 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面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姊又拿 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 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 板、米突尺,我现在回想大姊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 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 不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 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 像,大家说“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并且说:“将来哥 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 中,俨然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 “依样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 颜色的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姊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 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 “不会画”有伤体面;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 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 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 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可以。”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 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 高,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 走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又翻 开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 去向大姊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 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料。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 调制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①画法相似。龙旗画成 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此后我的“画家”名誉更 高;而老妈子的画像也催促得更紧了。

我再向大姊商量。她说二姊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姊丈家,果 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九宫格、擦笔、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姊丈请教了些 画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色照片来,作为练习的范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 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 照相画中。这是为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 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上去,没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姊在我借来 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 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了一幅八九分象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 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 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象,也说“象”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 差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 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 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 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 画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的寓 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生疏,早已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 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