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个人与一切人的价值标准(第2/3页)

无独有偶,《书屋》两千年第二期上有郜元宝的一篇《居韩零墨》。内中提到颇为时髦的“有机知识分子”一词:

夜翻赛义德的《知识分子的抗辩》,首章论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理论甚详……“有机”(organic),似应取“组织的,建制的,功能的”一层含义……葛兰西主要指“工业技术人员,政治经济领域专家,新文化与新法律之组建者”,等等。赛氏自己补充的实例包括现代公共关系专家乃至广告设计者和产品推销员。“有机知识分子”对立面,赛氏沿用朱利恩本达的理论,认为主要是以传统教师、牧师为代表、追求形而上的超越价值、始终保持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态度、多少有些迂阔怪异的那些知识分子。

……国内一段时间……许多的理解……与葛氏恰相背驰。倘不修改葛氏原意,则将鲁迅归入“有机知识分子”……反而要将“先生”推到他们不齿的“伪知识分子”之列……

读了这一段更是大惊失色再失色,反省我对于“有机”云云的认识,也是望文生义,既然有机,就是说不限于专业而是行行灵通,关注一切,介入一切,又“红”(或白或黑)又专的导师型、火炬型、救世型,至少是社会批判型、福柯型的精英。同时我也认定,有机当然比无机好,有机就是有生命有活力有灵性嘛,无机就是五金矿物之属嘛,有机与无机知识分子我虽不甚了了,无机肥料与有机肥料之别还是略有所知,厩肥有机而化肥一般无机,我是主张舍化肥而多用动物大小便与绿肥的。

却原来我蠢得可以。原来言之凿凿、论之滔滔的人,对基本名词未必就用得对。

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查字典吧。牛津的“双解词典”中对于organic的解释是“器官的、有机的、组织的”。《现代汉语词典》对于“有机”的解释分两意,其一是指除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碳酸盐外的含碳物质;其二是指互相联系不可分,例句是“有机的整体”。我又查了《大美百科全书》,其中organic条只有“有机化学”一词。显然,英语的organic一词来自organ,而organ的含义据《英汉大词典》解释是风琴、器官、机构、机关、机关报、阴茎和嗓音;而organic一词的解释是器官的、生物体的、某种化合物的、整体的不可分的、组织的、简单的、最低标准的、接近自然的,医学意义上组织结构的器质等。我感觉此种解释似与西方的科学主义、实证主义传统有关。而译成“有机”以后,它的中文意义似乎发生了变化,因为《辞源》《辞海》对关键字“机”的解释是弩机的发动机关、织布机、器械、抬尸之床。以上这些似还未大离organ之谱,接着便是:一、事物的枢要,如机要、枢机;二、灵巧;三、细微——通几;四、事物变化之所由(见《庄子》);五、先兆;六、素质;七、危殆;八、时会、形势。这可就与organ大相径庭了。中国人对“机”“有机”的理解比西文能动灵活得多,它被接受后出现了一种与原文颇异其趣的使用方法乃至描绘色彩,这当然又与中国文化的特点有关。“机”对于中国人来说,既是机器、机关、机械,又是生机、机智、机缘、机会、契机、机遇、机变,直至天机、玄机。以中国之机来理解西文之organ,能不吃麻花吗?

就是说,有机云云,一种理解是科学的、分析的、物质的、西医式的,另一种理解则是中医式乃至孔老式的理解。问题在于理解成了生气贯注、灵动飞扬、修齐治平而又鲲鹏展翅式的第二义,再一想象发挥就与“器官的、组织的、建制的”等含义恰恰取向相反了。

惜哉我的英语之不及格也,上述想法难免贻笑大方,求教于通人吧。

(错译就错译,错引就错引吧,动不动就来个含义恰恰相反,令人哭不得、恼不得。据说福柯在我国的命运也是如此,福柯在我国常常被作为精英意识强调者的偶像,而识者见告,这恰恰与福氏的基本主张背道而驰。呜呼哀哉!外文翻译出这种事情,是由于文化的不同——反正现在什么事只要用“文化”一解释也就没脾气了。那么顾准呢?顾准说自己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后来是不是也被一些朋友反其道而用之了呢?)

不止一位朋友谈论起哈维尔与昆德拉的优劣对比。我不懂对这两位捷克人士怎么个比法。昆德拉主要是一个小说家。他对政治生活并不那样投入、那样执着,也许他少了一些政治勇气与激情(这里并没有涉及该国的政治与意识形态是非问题,反正那是别国的事,我们只能尊重该国人民的选择),却多了一些清醒、超脱、疏离。他的选择有所失也有所得。哈氏虽说是剧作家,他的戏剧艺术却没有多少中国人知道,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绝非光荣,除非他承认自己首先不是艺术家。人们议论他是因为他从阶下囚到总统颇有些吃罢苦中苦、而今人上人的色彩,是大“成功者”。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同样也是有得亦有失的。我们用不着赞叹人家的成事,正如用不着以中国的政治标准去衡量批判他反对了苏联东欧式的“社会(帝国或殖民?)主义”;同样也不必以莎士比亚等为尺度去嘲笑哈维尔并非国际戏剧大师。对于一个剧作家来说,当了总统却没留下好剧本也许是一种悲哀;对于政治家来说,成了大事至少是他个人的能耐质素加运气。不是戏剧大师就不是戏剧大师,当了总统也找不来大师的地位、贡献与感觉。这也正像昆德拉,没当总统,也没得上诺贝尔奖;虽然没得诺贝尔奖但也在世界上,特别是在中国大大地红火了一阵子,以至于kitsch变成了媚俗,也成了有机的热门词。一位比我年轻得多的女作家告诉我:“其实昆德拉的小说最取巧啦。”我觉得她讲得着实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