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翻译:翻译不是艺术,而也饶有一些艺术的风味(第3/3页)

什么才是好的翻译?有人说,翻译作品而能让人读起来不像是翻译,才是好的翻译。这是外行的说法,至少是夸张语。翻译就是翻译,怎能不像翻译?犹之乎牛肉就是牛肉,怎能嚼起来不像牛肉而像豆腐?牛肉有老有嫩,绝不会像豆腐。

意大利有一句俗话:“翻译像是一个女人——貌美则不忠贞,忠贞则其貌不美。”这句话简直是污辱女性。美而不贞者固曾有之,貌美而又忠贞者则如恒河沙数。译者为了忠于原文,行文不免受到限制,因而减少了流畅,这是毋庸讳言的事。不过所谓忠,不是生吞活剥地逐字直译之谓,那种译法乃是“硬译”、“死译”。意译直译均有分际,不能引为拙劣的翻译的借口。鸠摩罗什译的《金刚经》,和玄奘译的《金刚经》,一为直译,一为意译,二者并存,各有千秋。

译品之优劣有时与原著之难易有关。辜鸿铭先生为一代翻译大师,其所译之英国文学作品以《疯汉骑马歌》及《古舟子咏》二诗最为脍炙人口,确实是既忠实又流利。但是我们要注意,这两首诗都是歌谣体的叙事诗,虽然里面也有抒情的成分。其文字则极浅显易晓,其章节的形式与节奏则极简单。以辜氏中英文字造诣之深,译此简明之作,当然游刃有余。设使转而翻译弥尔顿之《失乐园》,其得失如何恐怕很难预测了。

关于翻译我还有几点拙见:

一、无论是机关主持的,或私人进行的翻译,对于原著的选择宜加审慎。愚以为有学术性者,有永久价值者,为第一优先。有时代需要者,当然亦不可尽废。唯尝见一些优秀的翻译人才做一些时髦应世的翻译,实乃时间精力的浪费。西方所谓畅销书,能禁得时间淘汰者为数不多。即以使世俗震惊的诺贝尔文学奖而言,得奖的作品有很多是实至名归,但亦有浪得虚名不孚众望者,全部予以翻译,似不值得。

二、译者不宜为讨好读者而力求提高文字之可读性,甚至对于原著不惜加以割裂。好多年前,我曾受委托审查一部名家的译稿——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这是一部大书,为史学文学的杰作。翻阅了几页,深喜其译笔之流畅,迨与原文对照乃大吃一惊。原文之细密描写部分大量地被删割了,于其删割之处巧为搭截,天衣无缝。译者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事。又曾读过另一位译者所译十六世纪英国戏剧数部,显然的,他对于十六世纪英文了解不深。英文字常有一字数义,例如flag译为“旗”。似是不误,殊不知此字另有一义为“菖蒲”。这种疏误犹可原谅,其大量的删节原作,动辄一二百行则是大胆不负责任的行为,徒以其文字浅显为一些人所赞许。

三、中西文法不同,文句之结构自异。西文多子句,形容词的子句,副词的子句,即吉本。所在多是,若一律照样翻译成中文,则累赘不堪,形成为人诟病的欧化文。我想译为中文不妨以原文的句为单位,细心体会其意义,加以咀嚼消化,然后以中文的固有方式表达出来。直译、意译之益或可兼而有之。西文句通常有主词,中文句常无主词,此又一不同之例。被动语态,中文里也宜比较少用。

四、翻译人才需要培养,应由大学国文英语学系及研究所担任重要角色。不要开翻译课,不要开训练班,因为翻译人才不能速成,没有方法可教,抑且没有人能教。在可能范围之内,师生都该投入这一行业。重要的是改正以往的观念,莫再把翻译一概摒斥在学术研究与文艺活动之外。对于翻译的要求可以严格,但不宜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