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奥勒留:一位罗马皇帝同时是一位苦修哲学家(第2/2页)

马可并不曾努力建立哲学体系,所以在《沉思录》里我们也不能寻得一套完整的哲学。但是其中的警句极多,可供我们玩味。例如关于生死问题,马可反复叮咛,要我们有一个正确的观念。他说:

你的每一桩行为,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要像是一个立刻就要离开人生的人所发出来的。
莫以为你还有一万年可活。你的命在须臾了。趁你还在活着,还来得及,要好好做人。
全都是朝生暮死的,记忆者与被记忆者都是一样。
你的命在须臾,不久便要烧成灰,或是几根骨头,也许只剩下一个名字,也许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不要蔑视死,要欢迎它,因为这是自然之道所决定的事物之一。
对于视及时而死为乐事的人,死不能带来任何恐怖。他服从理性做事,多做一点,或少做一点,对于他是一样的。这世界多看几天或少看几天,也没有关系。

马可经常地谈到死。他甚至教人不但别怕死,而且欢迎死。他慰藉人的方法之一是教人想想这世界之可留恋处是如何的少。一切宗教皆以“了生死”为一大事。在罗马,宗教是非常简陋而世俗的,人们有所祈求则陈设牺牲匍匐祷祝,神喜则降福,神怒则为祸殃。真正的宗教信仰与热情,应求之于哲学。马可的哲学的一部分实在即是宗教。他教人对死坦然视之,这是自然之道。凡是自然的皆是对的。“我按照自然之道进行,等到有一天我便要倒下去做长久的休息,把最后的一口气吐向我天天所从吸气的空中去,倒在父亲所从获得谷类,母亲所从获得血液,乳妈所从获得乳汁的大地上……”这说得多么自然,多么肃穆,多么雍容!

人在没有死以前是要努力做人的。人是要去做的。做人的道理在于克己。早晨是否黎明即起,是否贪睡懒觉。事情虽小,其意义所关甚巨。这是每天生活斗争中之第一个回合。马可说:“在天亮的时候,如果你懒得起床,要随时做如是想:‘我要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我生来即是为做那工作的,我来到世间就是为做那工作的,那么现在就去做又有何可怨的呢?我是为了这工作而生的,应该蜷卧在被窝里取暖吗?‘被窝里较为舒适呀!’那么你是生来为了享乐的吗?”马可的卧房极冷,两手几乎不敢伸出被外,但是他清晨三点或五点即起身,马可要人克制自己,但并不主张对人冷酷,相反的,他对人类有深厚的爱,他主张爱人,合作。他最不赞成发怒,他说:“脸上的怒容是极其不自然的,怒容若是常常出现,则一切的美便立刻消失,其结果是美貌全灭而不可复燃。”他主张宽恕。他说:“别人的错误行为应该由他自己去处理。”“如果他做错事,是他作孽。也许他没有做错呢?”“你因为一个人的无耻而愤怒的时候,要这样地问你自己:‘那个无耻的人能不在这世界存在吗?’那是不能的,不可能的事不必要求。”“别人的错误行为使得你震惊吗?回想一下你自己有无同样的错误。”“你如果对任何事情迁怒,那是你忘了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而发生的;一个人的错误行为不干你的事;还有,一切发生之事,过去如此,将来亦如此,目前到处亦皆如此。”

马可克己苦修,但不赞同退隐。他关心的乃是如何做与公共利益相符合的事,他的生活态度是积极入世的。修养在于内心,与环境没有多大关系。他说:“一般人隐居在乡间、在海边、在山上,你也曾最向往这样的生活。但这乃是最为庸俗的事,因为你随时可以退隐到你自己心里去。一个人不能找到一个去处比他自己的灵魂更为清静——尤其是如果他心中自有丘壑,只消凝神一顾,立刻便可获得宁静。”还真是得道之语。他又说:“过一种独居自返的生活。理性的特征便是面对自己的正当行为及其所产生的宁静和平而怡然自得。”这就是“明心见性”之谓。马可和我们隔有十八个世纪之久,但是因为他的诚挚严肃的呼声,开卷辄觉其音容宛在,栩栩如生。法国大儒Renan(按:即勒南)在一八八一年说:“我们人人心中为马可·奥勒留之死而悲戚,好像他是昨天才死一般。”一个苦修的哲学家是一个最可爱的人,至于他曾经做过皇帝一事,那倒无关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