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妮兵团

芝加哥一处僻静的街道,除了凛冽寒风的脚步,看不到一个人。找到1504号门牌的时候,一股烈风吹过,呛得我差点摔个跟头。今天要拜访的是“珊妮兵团”。

单从字面上,完全想象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加上它的大名——芝加哥宠物治疗中心,残缺的想象力才有了一点方向,然而,显然是更困难了。注意啊!不是治疗宠物,而是宠物治疗。我穿过20年医生的白大衣,实在难以想象在医生束手无策的地方,那些被人类豢养的动物能有什么高招儿。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很喜欢动物的人。不是因为我吝啬自己的感情,正相反,因为害怕感情的流离失所。想想看吧,大概除了乌龟,所有我们日常亲近的动物,比如鸡鸭鹅兔、猫狗驴马……寿数都比人类要短。如果与之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那它骤然离去的时刻,会遗下怎样的凄楚!罢,罢!索性将情感的半径缩如毛衣针般短小,相对应的痛苦也会有限。

1504号的楼梯窄得如同天梯,侧着身子上到顶层,一扇普通民居的门。我们敲门,然后等待。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的那一刹那,门开了。在我没看到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四股旋风,分别为棕色、灰色、白色、黑色,无声地扑到我身上……吓得我脖根往后一仰,险些晕了过去。

那是四只狗。被四只大小不同的狗活蹦乱跳地围着身体的感觉,极为奇特。它们闭着嘴,用鼻孔热情地喷着气体,眼神温驯而友好。皮毛摩擦着你的肌肤,好像若干件羽绒背心被挑开了尼龙面子,绒毛满天飞舞,轻暖而撩人。不,不仅仅是暖和轻,更重要的是这些绒毛充满了生命力,不停地变换着方向簌簌流动着,拂过你的全身,仿佛一把奇妙的丝绒刷子,从你的发梢抹到脚踝,直至把你包裹成一根巨大的羽毛……

这是惊恐之中的享受,令人在汗毛竖起的同时想入非非。

当我惊魂稍定,才在众多的狗脸之后看到了一张和善的人脸——艾米女士,这家中心的负责人。

艾米把四只狗呼唤到一旁,然后对我说,我们特别设计了这样的欢迎仪式,希望没有吓着你。因为只有它们才是我们这里的主角,它们是只吃饼干不拿薪水的治疗师。

我抚着胸脯说,吓倒是没吓着,只是,它们从不咬人吗?真正的医生都有出意外的时候,这些狗,会不会哪天脾气不好,伤害了病人?谁都有万一,对不对?

艾米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对。在我们人类的社会里,的确是这样的,会有万一。但据我所知,在狗的世界里,发生这种机会的概率要远远小于人类,我不敢说绝无仅有,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狗永远是积极的。你见到人类背叛狗,在某些人那里,还吃狗肉。但是,你见过一条主人的爱犬背叛过主人吗?你见过在没有食物的时候,狗把主人吃了吗?没有,从来没有过啊。我们这些治疗犬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对病人的伤害。有的,只是人对它们的伤害。

我心中尖锐地疼了一下,我相信艾米女士说的一定是真的。我还需要了解得更详尽一点。

艾米女士说,我们这个中心,成立了11年。我们现在有200多条治疗犬,也就是说,有200多位犬医生。我们的治疗犬到监狱里面为犯人治病,结果那些罪犯用烟头烫伤了治疗犬。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治疗犬也没有给那些人以任何回击,它们只是伤心地离开了……

我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要让治疗犬到监狱里去?

艾米女士说,伤害治疗犬的犯人只是极个别的现象,绝大多数犯人对治疗犬都很友善,效果很好。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治疗犬起的作用比医生还大。

这我就有些不以为然了。看得出,艾米非常热爱动物,但是也不能把动物夸大到比人更加能干的地步啊!

可能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内心的某些活动,也许是艾米常年同犬打交道,神经和感知异常灵敏,总之,她以下的话似乎是针对我的念头而来。

犯人犯罪的原因有很多很多,但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丧失了对人的信任。教育他们今后不犯罪的办法也有很多,但最根本的是要他们恢复对人的信任,让他们内心深处的良知苏醒过来。也许人的语言难以抵达的地方,治疗犬可以达到。是的,它们不会说话,可是它们有对人一往情深的信任,它们单纯而友善,执着而可爱。在监狱里的那些人,几乎已经忘记了被另一个个体信任的感觉,但是,在治疗犬这里,他们突然得到了。信任给予人的动力是非常巨大的。治疗犬让一些作恶多端的人流泪,让他们重新思索自己的人生。

我听得感动,说,训练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治疗犬,是不是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