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的自白](第2/2页)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瞭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妇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象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瞭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抨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祐,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啊,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象真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象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