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曲牌(第2/2页)

对于同为女作家的冰心老人,北京的胡同简直就是灵魂的憩园。当她90岁高龄时在《我的家在哪里?》中深情地倾诉:“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因为她“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的一段岁月,正是在这条不起眼的小胡同里度过的。

国学大师季羡林更是以质朴的语言表达了他对胡同的感情:“我爱北京的小胡同,北京的小胡同也爱我,我们已经结下了永恒的缘分。”

北京庞大的胡同群落不是十年八年能兴建起来的。可遗憾的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却有上千条胡同在短短的十来年里几乎同时消失。那些在一砖一瓦上书写了几百年的传奇,连同曾穿行于其间的那些熟悉的鬓影,飘过的衣香,曾经回响于其中的那些吟唱与哭笑,都随着让人念叨了几辈子的美妙曲牌一起永远消失在地图上,淡化在记忆深处。宝玉胡同、孔雀胡同、槐树胡同、大雅宝胡同、细米巷、椿树头条等等这些挂在北京人嘴边的字眼儿,现如今只能永远铭刻在老少爷们儿的心底了。而像王府井边上的金鱼胡同,也只是侥幸在大玻璃窗堆砌的丛林中留下了一块不起眼的小红牌儿。但胡同在哪儿?我没找到。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登上高高的钟楼,还能依稀看到整齐的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而今天,当我面对一张巨幅北京中心区域照片时所见到的是在一大片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的中央静卧着一座风格迥异的紫禁城,像是一头孤零零的金狮困守在魔幻丛林里。尽管红墙碧瓦光彩依旧,却显得那么不协调。那些曾经与之相映生辉,作为北京血脉的四通八达的胡同仅仅隐约闪现在钢筋水泥和各色玻璃大厦的深处,那被切割得一截一段的身影残缺而模糊。

一次,我在某大学给留学生做讲座,问:“提起北京你会想起什么?”他们答:“故宫、胡同。”是呀,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提起北京,人们在想起故宫的同时会立刻想起胡同——那是北京的象征,象征着北京人活生生的日子。故宫也好,颐和园也罢,那里的金碧辉煌确实吸引着游客,但北京真正的风韵却融化在胡同中普通住家户的生活里。

胡同和故宫怎么能分开呢?如果把北京城比作一个人,那么恢弘的紫禁城就是她的头,而四通八达的胡同就是她的躯干和胳膊腿。假使一颗漂亮的头下长着残缺的胳膊腿,或者安上原本不属于这颗头的假肢,看起来是不是很怪异?是不是很荒唐?假使有一天,仅存的三五条胡同也去申请了世界文化遗产,那到底是可喜呢?还是可悲呢?

当我站在巴黎唯一的高楼顶鸟瞰巴黎,听到了导游这样的介绍:“你们看,这就是雨果眼里的巴黎,美丽的巴黎!和两百年前几乎一样。”我心头不由得一紧。我那个曾和巴黎一样齐名的古城,那个由古人的梦境幻化成的真实的北京呢?两百年前是什么样?我没见过。两百年后是什么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