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茉莉香

茶庄和茶馆不是一回事。

茶馆是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场所,其主要意义并不在茶,而在于几个人可以聚在一起聊天儿消遣。茶庄是专卖茶叶的商铺,顾客买回去或是自己享用或是送礼,完全是奔着茶叶来的。

北京人管茶庄又叫茶叶铺,也属于“五味神”之一。行人路过茶庄门口就能闻见芬芳扑鼻,不由得提起精神来。没有茶庄的街道不能称其为闹市,因为无论贫富尊卑,居家过日子谁也离不开和“柴米油盐酱醋”同等重要的“茶”。过去生煤球炉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个铁皮或黄铜做的水汆儿,两尺来长,一拳头粗,早晨起来倒进凉水往炉眼儿里一插,没一会儿就开了。打开提梁壶沏上茶卤闷着,喝的时候随兑随喝,一喝就是半天儿。有的孩子还没放下奶瓶子,就已经会喝茶了。

有钱的主儿进得茶庄挑选昂贵的雀舌、旗枪,走街串巷的小贩和拉车的车夫就站在门口吆喝一声:“给来包高末儿,嘿!”等着伙计把那锥子把儿似的小纸包儿送出来,立马交钱走人。为什么不能进去呢?怕把车或货挑子放下回头再丢了不是?所以这种小茶叶包儿有个别名,叫做“门包儿”。里面包着两钱茶叶,正好沏上一壶。

别瞧这份生意小,可各家茶庄没有不重视的。澡堂子、戏园子、旅店、饭铺、杂货铺,所卖的茶叶全是门包儿。就连公园里那些茶座儿用的也是这个。鼓鼓的小白纸口袋上盖着嫣红的印记,是一种特有的广告宣传。谁家的饱满,谁家的香高,不用说全明白了。当然了,小纸包儿里包的并不全是沏到壶里满天星的高末儿,更多的是北京人爱喝的小叶茉莉双熏。沏出来味儿浓色儿正、喝起来香郁杀口。甭管是茶座儿还是戏园子,瓷壶沏上热茶端上来,那锥子似的小口袋往壶嘴上一插,透着那么干净。

包茶叶是茶庄伙计学徒的基本功。茶叶纸分内外两层,外层白纸上木刻水印着茶庄的字号,透着古雅。粉红的衬里精薄绵软,既衬托出茶的润泽,又不伤了芽叶的形状。伙计们挥动长刀把整沓的大纸娴熟地裁切出标准的尺寸,可以正好包出一斤、半斤的卷包,也可以包出二两、一两的抄手包。无论大小,掉在地上不能散开才算合格。早先卖茶以一斤十六两计,若是门包儿,就是一两五包,一斤茶正好包出八十个。可想而知,包这包儿的小方纸要裁得多么精准!包出的小包儿不仅要求一般大小,还得漂亮整齐。每十包要打在一个中等包里,为的是让顾客用着方便。最后外面再包一个见棱见角的大包,捆好纸绳,才算齐活。这活儿干起来费时费神,确是小徒弟磨砺心性必过的一关。过了这关,心才能静下来,才能干得了茶行儿。

老北京五行八作的地域性很强。开饭庄的以山东人居多,钱庄掌柜多半儿是山西人,这开茶庄的不是安徽就是福建来的。像现在比较有名的张一元、吴裕泰,当初都是安徽歙县人开的。现知最早的森泰茶庄,同样是咸丰年间安徽歙县人王子树创建的。

很多老主顾至今还记得当初前门外珠市口南路东那家老森泰茶庄的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绚丽秀雅,清末翰林张海若题写的大匾高悬在门楣上。店堂正中,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张大千精妙沉雄的《猛虎图》。猛虎前面是一张宽阔的木质柜台,一寸多厚的硬木台面早就被伙计们包茶包儿的手磨得光滑油亮。柜台后面永远站着干净利落的伙计,相貌端正,留着寸头,穿着长衫。他们会按客人的吩咐回身拉开靠墙那排盛放着七八斤茶叶的大木抽屉,一手端着戥秤,一手掀开覆在茶叶上的小棉被。那雪白的小棉被正好和抽屉的尺寸相当,严丝合缝盖好茶叶为的是防止跑味儿,盛出茶叶后要迅速盖好,推上抽屉。

茶叶是金贵东西。称量茶叶和称量药材差不多,需要用戥秤分斤掰两,甚至精确到钱。装好茶叶后戥秤要提到与眉毛同样的高度,买卖双方看准分量,心明眼亮。之后整齐地铺开两层包装纸,下白上粉,麻利地分茶、打包、压上茶单,再变戏法儿似地滴溜溜一转栓上纸绳,一个方正结实的大包转眼打好,双手捧着恭敬地递过来:“您拿好,下次再来。”动作流畅,带着特有的韵律;话语舒服,也透着沁人心脾。

森泰的茶品种齐全,有真讲究人喝的龙井、屯绿、祁红,有最受大众欢迎的小叶双熏,也有穷讲究人喝的花三角。花三角也是碎末儿,但和茶芯儿不同,花三角是花茶加工时筛分出来的细碎小片,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而且多为老茶,看起来多,喝起来涩,泡上两回就没味儿了。好面子的北京人给起了这么个好名字,全当是自我安慰。有意思的是,这种茶真的曾经卖三毛钱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