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现在,我家里充满了这些书。这些书陪着我吃饭、睡觉、思想、苦恼、欢乐,就像卡夫卡们的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书有90%是不值得读的,有的乌七八糟——牛鬼蛇神,荒诞不经;有的粗制滥造——东剽西窃,东拼西凑;有的不痛不痒——像具死尸;有的誉词满天——像失败的广告。要说我绝不该去碰这些书,但书在身边,从头到脚都是,有时出于无聊或好奇或其他原因,偶尔翻阅一下,实乃难免。何况我是一条惧怕黑夜、要以书来驱赶黑夜的胆小怕事的书虫。墨香阵阵,黑夜漫长,我时常不由自主地翻开一书,呼哧呼哧地啃将起来,而结果总是厌恶或害怕地逃窜出来。

一册书读得让人害怕或厌恶,这该说是著书者最大的悲哀。但要我说,这更是读者的悲哀。这种悲哀并不局限于一本书,而是所有的书。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由于经常读到一些使我厌恶或气愤或害怕的书,现在我竟然变得对每一册新书都有种莫名的、神经质的惧怕,只怕翻开一阅,又是一册坏我心绪的糟书。谁都晓得,好书糟书,表面上你是识不破的,只有通过品读才能知晓,才能分清。如果读书的过程一旦被弄得像个法官一样紧张、谨慎,那读书又有甚乐处?换句话说,如果为读到一册好书必须忍受几册糟书的捉弄,读书又有什么意思?当你干一件事所得的快乐还没有不快多时,或者快乐和不快是一样的,那你还会不会去干这事?很可能就不干了。

是的,我就是这样对书慢慢地惧怕了,疏远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来是因为惧怕黑夜才迷恋上书的,读书是我命定的一种生存方式,逃避苦难的方式,想不到书又让我生出一大恐惧——对书的恐惧!

读书,读书,最后读到这般地步,真是够可怜可悲的。

黑夜漫漫,我陷入了胡思乱想中。我曾经有读书和幻想这“二手”驱走黑夜的招术,但现在似乎只剩下幻想这一独招了。想到我这辈子只能在空洞的幻想中度过,我就感到手脚发凉。一个只能幻想的人,不就成了废物?从这个意义说,我有理由恶骂那些从各条胡同、弄堂走出来的“作家们”。但我胆小怕事的秉性又让我不敢张口破骂,我只有默默的可惜和一连串含糊的喃喃声:“人生苦短,要读的书那么多,没想到不该读的书也是那么多;那些书使我对书产生了惧怕;那些书伤害了我,谁敢说就没有伤害你?嗬,可恶可恶……”

1997年5月28日嗜书如命

这是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个地下工作者,有一天,我被捕了(因为在梦中呼唤一个刚刚罹难的同志的名字,恰巧被敌人所闻——这种几率很小,也许只有千分之一,但却是大多数地下工作者身份败露的常数)。我在组织内是个机要员,掌握着与中央联络的密码本。敌人知情后,对我软硬兼施,要我说出联络密码。软的让我睡席梦思,吃红烧肉,看马列主义小册子,听苏联红军的十月革命广播电台,喝迷魂汤,等等。硬的让我坐老虎凳,用烧红的铁烙我的胸脯,用竹签钉我指甲缝,用1800瓦的射灯明亮地烤我黑色的眼,拿我的手心当箭靶子射,等等,不一而足。但我就是不说。坚决不说!比刘胡兰不差,跟江姐差不多。总之是软硬不吃,守口如瓶,表现出了大无畏的崇高的革命精神。殊不知,狡猾的敌人在暗中观察我,寻我的软肋,终于发现:我嗜书如命,不读书睡不着觉,魂不守舍,意志崩溃……像瘾君子离了白粉,六亲不认,生不如死。于是,他们开始刑罚我,没收了我身边所有的书。几天后,敌人将我带到审问室,没有一句废话,只说了一句话:“快说!再不说我让你永世看不了书!”一针见血,一剑封喉。我一下子感到双腿发软,嘴皮发麻,眼前飞满了像蝌蚪一样的无线电码……我招了。我就这样招了。

一个玩笑。不是梦。这个玩笑有“母版”,是这样的:张兄生得熊腰虎背——笃定是个鼾声如雷的品种。据说,他的鼾声严重时可以把自己从床上掀下床,一般的情况下也可以熄灭一只烛火。然后是一年春天,该兄应邀与一干人外出采风。第一天,不知情,李四与其同寝。第二天,李四从房间出来时,竟无人相识——因为张某的鼾声几乎把他熬成了人渣,判若两人!从此,一路上,同一句戏言像一首经典老歌被反复翻唱:快怎么着,再不怎么着晚上就让你跟张某同寝!屡试屡爽。

哈哈,又是玩笑——一下子开了两个玩笑。这是我吗?知我者晓,生活中我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好事,不善言。人多了,我怕闹,人少了,又穷于应酬。最好的办法就是关起门来,自己打发自己。在满街酒吧茶馆的成都,我满足于抽象的方式占有它们。我待在家里,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写书和发呆。发呆是麻木,灵魂出窍,味同嚼蜡。写作是便秘,是等待,苦不堪言。唯一的乐趣是读书。好书坏书都读,不同的是坏书读过丢了,好书读了还要读。一本书被反复读——熟读成诵,不是出于“学习”,是由于对已知的乐趣的迷恋。有那么几册书,就像某笔秘密存款一样,总在那里等我,在我需要它时任我所用。缺什么补什么。一个生性无趣的人往往会迷爱有趣的书——事实上,书都是有趣的。爱德华·纽顿,一个英国人,一个世界级的读书和藏书大师,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