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第2/3页)

就这样,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复一次!

对一个身体残疾者言,他的亲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会谨慎地回避他的痛处。然而C之痛处却是越亲密善良的人越会捅它,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宁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换取一个生日,那时她是残疾人,同时也将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不,现在C身上丢掉了也许比一只手更应有的东西,却得不到一点照顾和同情。我觉得,C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独也许只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恋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独就像一个同性恋患者一样秘密、深刻、巨大。

没有生日还常常让C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永不可休止的错误和欺骗,就像影子一般终生跟随着她。每一个在水上作业的人都是神灵的最忠实信徒,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猝死的阴影,他们相信每次从水上安安泰泰回来都是由于神灵佑护,而要神灵佑护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正直、诚实,要做有道德的人,不能做缺德事。C在渔夫(让C喊一声:爸爸!)身边生活了17年,C没有继承他优良的水性,但对神灵的迷信我认为他们达到了同等高度。C从来没有玩刀弄枪的喜好,那是因为C怕玩刀弄枪伤着了无形的神灵:神灵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哗哗流淌着。渔夫不但把C养大成人,而且还把她养育成了一个有神灵心灵和崇尚德性修炼的人,为此C非常感激他。C经常对我说,就像身体的心脏,德性是我们精神的心脏:一个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困难、局促、力不从心,失败的手就像毛发一般附于他身上,无法驱除。C还说,一个人的德行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时的,就像人的两只眼睛,它们的内部神经是丝丝相连、互为呼应的。所以,你双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对称的、相应的。也有独眼龙,但他们总使人感到怪异、邪恶、恐惧——不论是精神的独眼龙或是肉眼的独眼龙——我认为,这样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增多了,一个也太多了!

哦,C对德行如此看重,却常常在生日问题上成为自己的异教徒。每次每次,当你漫不经心地问起C生日时,她总是犹豫一下,然后正经八百地告诉你一个日子。C知道这是假的,但你不会怀疑,厌倦和压力就在这!如果你问C其他事,比如你问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说只有一个,虽然这可能是假话,但C没有压力,因为即使C不骗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怀疑。这似乎是游戏,心灵在此虚实难分,虚假也失去了应有的羞愧。但当C告诉你生日时,C感到的全是羞愧,因为C欺骗的是一颗完全真诚、无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怀疑她欺骗了你?你的无忌无疑的信任使C羞愧难当!于是,告诉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伤的过程、羞愧的经历。这种感觉一次可以忽略,两次可以忘记,但像C这样经常都可能面临一次,将对C心灵有多大压力和伤害。我们知道,C孤独的内心充满了神灵,她谨慎地依照着自己对神灵的理解和敬重规范着自己的全部言行,但没有生日就像她一条剪不断的尾巴,她费了老大劲终于将身子挣脱上岸,但尾巴却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长——

这是一条水做的尾巴,它永远上不了岸!

没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了基础性的动摇和玷污,C有种功亏一篑的惨败感。

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既然你不论怎么修炼,怎么无辜,一种盲目的愧疚感将始终横陈于你心中,你又何必做种种努力?这种想法、感受,容易使人自艾自叹,放弃修身,堕落下去。而这种想法又像细菌一样时刻潜伏于C的身上心里。在这里,没有生日又成了纵容C堕落的化学剂。不不不,C没有堕落。但谁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堕落的次数、程度要比原本增添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肯定是增添了。

我还知道,由于没有生日给C的心灵深处增添了无穷的混乱和伤痛和紧张。我们可以想象,C的心灵从来没有放松过、自然过,就像一张疤痕累累的脸——C的灵魂深处贴着一块由于没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的疤痕!

哦哦,没有生日其实等于没有一颗自然的、安静的心。哦哦,因为没有生日,C把父母、故乡、朋友这些人人都应有的东西都丢失了。哦哦,一个连生日都没有的人,她还可能拥有什么呢?

补记:C,全名的拼音缩写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军洛阳外语学院英美系,1984年毕业分配至福建某情报部门工作,任战情翻译。1985年与我建立恋爱关系,历时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国公干,失踪。对她的失踪有种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说她逃跑了,叛国了。如果确凿如此,我有理由怀疑她与我恋爱不过是为逃跑做的精心准备,因为当时我们单位有规定,单身者是不能出国公干的。我们没有结婚,但热恋是公开的,鉴此领导方批准她赴法公干,以为我是她的锚。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认为,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猜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