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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以降,随着现代版权法的确立,随着文学写作者的身份由贵族和精英转向一般大众,作者与读者之间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新型的交流关系。在过去的时代,在作家写作与读者阅读这样一种古老的关系中,文学的赞助人和供养人是维持这种稳定关系的重要力量之一。在作者、读者、贵族赞助人所组成的三角关系中,赞助人的角色很容易被忽略(他们的名字往往在文学、绘画、音乐作品的“题献”中出现)。到了十九世纪末,由于传统意义上的赞助者日渐减少,而稳定的文学消费市场似乎已经渐趋形成。这就使得文学的作者有可能离开传统赞助人的支持,直接从市场中获取一定的回报(在中国,“赞助人”的角色虽然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却不像欧洲那么重要。中国的文学作者更类似于某种业余的写作者,他们往往集官员与文人为一身。身或有余力,时或有闲暇,则著书立言,吟诗作赋。归隐或致仕,通常是中国文人埋头写作的开端。这也可以反过来解释文学和小说在古代社会结构中的次要和从属地位)。

确实有很多人对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感到欢欣鼓舞,对“市场”这个新兴的赞助者的出现感到欣慰。然而没有过多久,人们逐渐发现,“市场”对传统赞助人角色的替代,导致了以下一系列严重问题的出现:

首先,传统文学艺术的赞助人虽然人数不多,有时还很吝啬,但至少在经济上是不图回报的;而市场运行机制却与此截然相反,它基于一种回报或交换逻辑。那么,文学到底能够给市场带来什么样的回报呢?除了帮助市场获利之外,难道还有其他任何途径吗?这样一来,文学中一直隐藏着的幽暗内核之一,即商品属性,直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人触目惊心,却又无法回避。

其次,以中产阶级和一般大众为主体的市场经济,逐渐建立了自己的美学和价值取向。当文学写作者试图拥抱这个市场的时候,这种取向不可能不反过来对写作或文学构成某种无形而又强硬的干涉。这当然触及了写作者的基本尊严。一劳永逸的做法,也许就是向这个市场彻底臣服。二十世纪初的第一个十年,形形色色的激进主义流派应运而生,这些在“先锋派”旗号下所酝酿的运动,所要抛弃的,恰恰是传统的文学,而潜在的写作策略,无非是与这个“市场”融为一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愿意在日益强大的市场面前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写作的独立性,这就导致了如下的困境:他们不愿意向市场屈服,可古老的文学供养制的时代(也就是写作者天然地作为一种精英而存在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这个困境的压力以及在困境中寻求出路,我认为就是欧洲的“文学现代主义”产生的基本动力之一。

通常我们自然会认为,现代主义在政治上是激进的,因其无一例外地采取了对现代资本主义批判的立场和姿态;而艺术上的特征则是先锋和前卫,他们试图打破一切固有的障碍,带来了结构、文体、语言方面的重要革命,极大地丰富了文学表现的手段,并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文学发展的进程;而在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方面,现代主义是蔑视大众的,同时也是反市场的。据说现代主义的标准口号可以被概括为“我写作,读者学会阅读”。最后,现代主义的实验是成功的,甚至这种成功一度被描述为是空前的。正如布努艾尔所指出的一样,超现实主义运动使得达利、艾吕雅,当然那也包括布努艾尔本人,都成了功成名就的大师。因此,现代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被神圣化了。

然而美国学者劳伦斯·雷尼在《现代主义文化经济》[4]一文中,却敏锐地观察到了一种“反向运动”。至少,雷尼向我们揭示出,“文学现代主义”与资本主义市场之间的关系远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和纯洁。

劳伦斯·雷尼通过对现代主义重要作家艾兹拉·庞德、T.S.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于1900至1930年代在英国伦敦的文学活动的描述,细致地考查了《荒原》和《尤利西斯》的问世过程,特别是作品的写作、包装、销售与资本主义市场机制之间的复杂关系。由于《荒原》在现代诗歌界的重要地位、《尤利西斯》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重要影响,都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我认为雷尼的这种考察,无疑为我们从整体上反思现代主义文学运动提供了重要的视角。

按照雷尼的描述,《尤利西斯》的成功,是一系列隐晦而高明的市场操作的结果,其成功的奥秘不在于对市场的漠视和轻蔑,而恰恰相反,得益于对市场机制的某种竭泽而渔的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