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匠,还是上大学?(第2/3页)

“可以了。”我说。我记得在这份公函上,语文成绩六十八分,数学是七十分。

接下来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公章。他们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关上又打开,一遍又一遍。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我担心他们在最后一刻会改变主意。

其实,公章就在她手边,她太紧张了。我看见她将公章从旧信封里取出来,朝它呵了一口气,接着就是“啪”的一声。我的眼泪流出来了。

“苟富贵,毋相忘。”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

在谏壁中学,我最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校医,另一个是教导处的罗主任。校医对我表示憎恶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屡屡通过让自己生病这一“锦囊妙计”去折磨他的耐心。后来,他甚至拒绝给我治疗,我只得穿过浮尘蔽日的谏壁发电厂厂区,去那儿的职工医院注射青霉素。

至于罗主任,他那军人般高大结实的身材,具有摧枯拉朽魔力的金属嗓音,饿鹰般的眼神都让我不寒而栗。我每次在校园里遇到他,总要远远地站住,叫他一声“罗主任”,可他从来没有答理过我,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有时,他已经走远了,却突然转过身来,再朝我看上两眼,莫非,他从我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绽?也许他已经发现我的入学成绩是假的了?这个念头很快就缠上了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几乎每晚都要梦见他有板有眼地宣读开除我的决定。

当我把心中的沉重顾虑向一位同学和盘托出时,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成天心事重重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混进来的吗?”我没有追问他,他也终于没有说出答案,不过,我总算可以暂时卸去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了。

我原来学的是理科,对于历史、地理这两门新课完全不知如何下手。期中考试结束之后,历史老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你这不是考试,而是背书。我让你回答孔子的教育思想,你却给我来个什么孔子字仲尼家中排行老二人称孔老二……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不通。”他气得口吐白沫,我的那张可怜的试卷也随即被他扔到了空中。

经过他这一番调教之后,我的答题方法丝毫不见长进,期末考试时的背书功夫竟然可以精确到标点符号。他照例把我叫到办公室训话,不过他终于没有骂我,而换了一副笑脸,轻描淡写地说:“你的记忆力倒也不得不让我佩服。”

语文课最让人开心。老师是一位乡村宿儒,据说做过陶铸的秘书。第一堂课他就使我们大开眼界。我记得那天讲的是碧野的《天山景物记》,他读一段,讲一段。我们怀疑他在上课之前是否预先看过课文,因为他一边讲,一边满腹狐疑,最后竟至于气得破口大骂:“这算什么文章,竟然也会选入教材?不可思议……”以我们当时的眼光看来,满纸烟云、词藻华丽的《天山景物记》可称得上难得的美文,老师何至于如此动怒呢?选入那本教材的现代散文,除了毛泽东和鲁迅他不便妄加议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文章不被他批得体无完肤。而且,他在上课时,对文章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和写作特色从来不置一词,而对于某些毫无意义的枝节却大加阐发,有一次课文中出现了“鱼翅”这个词,他突然神秘地对我们说:

“同学们,你们谁吃过鱼翅吗?哈哈,没有吧?我呢倒是吃过那么两三回……”

开心过后,担忧跟着就来了。这种说书艺人信马由缰式的授课倒是让人“赏心悦耳”,可高考怎么办?这是每一个削尖脑袋钻入谏中的学生必须面对的严峻课题。这种担忧很快就传到了那位老先生的耳中。“不用担心,考卷总是人出的,再复杂的锁,也总有一把打开它的钥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我给你们做两套模拟试题,作文不出大问题,及格总是起码吧?”他这样解释了一番,随后又绘声绘色地考证起了韩信遭受胯下之辱的准确地点。

转眼就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夏天。六月份,整个镇江地区举行了一次据称难度超过高考的模拟考试,考试成绩对考生本人严格保密,校方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骄傲和气馁都会葬送一个学生的前途,考试结束后不久,我在校园里又碰到了罗主任。他仍然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次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倒反而叫出了我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

“你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他说,“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要补充营养,麦乳精要天天吃,吃不下也得吃。要多休息。书嘛,就不要看啦,放心回宿舍睡大觉。你想想看,高考虽说很难,但整个镇江市成千上万的考生,总不至于只录取两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