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66号公路走到犹他州南部靠近亚利桑那州边界一个叫Canyon Point的地方,右拐进一条荒僻的小路,曲里拐弯又走了二十分钟,一片干涸的砂石地里,远远看去,像是在黄沙里掩埋了几块巨石,心想,安缦到了。

尽管对安缦有期待,还是奇怪能在这荒郊野地玩出什么花样来。走近酒店犹如走进集中营,如果极端点儿,安缦应该在酒店周边戳上一圈铁丝网,前台就设在岗楼上,和入住的客人玩角色扮演。

入住后,这个疑虑被房间的一面墙解开。说是墙,其实就是一整块玻璃。因为房间面对荒地,这面墙就没有任何遮拦,一扫一般酒店周边绿植环绕的幽闭感,安缦让你直接看到窗外的飞沙走石,大漠余晖。

从落地大窗望出去,大阶梯-埃斯卡兰特国家保护区里广阔的沙漠就在眼前,经过上亿年风化而成的巨大层状岩石令人惊叹,大峡谷在不远处。躲藏在舒适安全的客房里,静静体会大自然亿万年沧海桑田后残留的地质遗迹,真觉得三生有幸。在这个凡事争分夺秒的时代,人很少有机会能以亿万年为单位想事儿,这是多么空虚又奢侈的体验。大阶梯安缦最不同凡响的价值,就是眼前的这一扇窗了。

一扇视野开阔的窗对获取一次难忘的酒店体验太重要了。一扇窗能引导一个封闭的空间向外扩展,最后扩展的不只是空间,还包括视野、光线、流动的空气,以及温度、材料的色彩和尺度,甚而还有内和外、历史与现实。我们旅行,多为景点操心,容易忽略酒店,忽略酒店里的那扇窗,以为酒店只是用来睡觉的,太错了。

有一年去伊斯坦布尔,入住凯宾斯基。酒店前身是齐拉冈皇宫,濒临博斯普鲁斯海峡,它是最后一位土耳其帝王居住的宫殿。住这样的酒店,体验它古老恢宏的同时,也会感受到因百年衰败带来的阴鸷压抑。

到酒店凌晨五点,入住事先预订的房间。在一个逼仄的转角,窗户不足两平米,窗外是一圈内置通道和一堵上不见顶的白墙,心情一下就低落了,睡在这样的房间堵得慌,简直无法对明天抱有希望,睡过去了就不想醒来。电话到前台,得知多付九十欧元可以置换一间面向海峡的房间,毅然叫来侍应生换房。

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新房间有一扇开阔的窗,拉开窗帘,窗外就是博斯普鲁斯海峡。早七点,晨光微显,海峡上浮动一层白雾,灰白的天光从紫黑色的云层间透现,天空低而辽阔;船坞和笛鸣在雾的缝隙间隐现,横跨欧亚大陆的博斯普鲁斯大桥在远处影影绰绰,隔着窄窄的海,欧洲还在亚洲的遥望中安睡。

很难想象千百年来,这道逼仄的海峡,大多数时间都是刀光剑影炮声隆隆,经历了无数次轮回的繁盛和毁灭,从古希腊时期的移民城市拜占庭,到罗马帝国分裂后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再到十五世纪土耳其人将其攻陷,改名伊斯坦布尔,战乱和融合,这是一个浓缩了拜占庭、波斯和伊斯兰三种文化精华的城市……两千多年的跨幅突然摆在面前——所谓历史,有时候就是一个这样的清晨。当然,前提是有一扇能看得见它的窗。

现代酒店,就内务、硬件设施而言,同一级别的差别不会太大,服务也大多周到温暖,乃至有些烦琐累人。选择酒店,最大的附加值不在内里,而在选择一个什么样的房间,选择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

年前康泰纳仕全球国际部在德国开会,驻会酒店是久负盛名的柏林阿德隆酒店。这家百年酒店入住过卓别林、海明威、杰克逊、赫本、麦当娜、克林顿和赵本山……数不尽的一代风流,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演绎过横跨百年的无数传奇。不过这些跟我关系不大,忍不住炫耀的是,以我狗屎运的人品,被会议安排在酒店四楼转角的一个套房,这房间,窗、门、连带转角阳台,以一百度视角齐齐对准德意志伟大的标志性建筑——勃兰登堡门,目测距离还不到两百米。

在德国历史上,勃兰登堡门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两百多年前,普鲁士王国统一德意志帝国修建此门,象征着王朝崛起和德意志帝国的兴衰。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后,分裂为东德和西德,勃兰登堡门位于东柏林和西柏林的分界线上,和柏林墙一起,成为冷战时期德国分裂、欧洲分裂的象征。

以前作为游客,穿行过勃兰登堡门,乱哄哄完全没有感觉。这次住阿德隆,得以在一个午夜,静静观赏它。深夜,勃兰登堡门早已人迹散尽,天清气朗,在欧洲,多深的夜也有种清醒着的蓝。从酒店阳台上望过去,寒夜里,勃兰登堡门灯饰璀璨,也显得更加落寞,像一出百年大戏空旷的舞台背景。世间万物,一旦安静,它的美感和意味就会更加强烈。勃兰登堡门在这样的夜里才现出真身,那是一扇两百年里,见证了太多战争和死亡、分裂和融合的历史之门,此刻几乎可以听到隔空而来的历史回声——1987年6月12日,美国总统里根在这里发表演说:“戈尔巴乔夫总书记,如果你要寻求和平,如果你要为苏联和东欧寻求繁荣,如果你要寻求自由,就到这扇门来吧!戈尔巴乔夫先生,拆除这堵墙!打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