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05年10月3日马萨诸塞州剑桥 即便那时的我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第2/4页)

六十公里-->七十公里-->八十公里-->七十公里。十月里大概会以与六月相同的节奏——每周六十公里,来完成练习。

崭新的水野牌慢跑鞋买好了。在剑桥的City Sports里试穿了许多不同品牌的慢跑鞋,终于选中了跟现在练习时穿的鞋相同的水野牌。分量轻,脚踝处的软垫也稍硬一些,一如往常,是那种不屑去讨好顾客的脚感。这家厂商的鞋子,正因为没有刻意添加任何噱头,才令我有一种自然的信赖之感。这当然只是我的感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从前,我曾有机会跟水野慢跑鞋的销售负责人交谈过,当时他很有些不平:“我们公司的鞋子外形朴素,不引人注目。虽然对于产品,我们很有自信,可就是看上去不讨人喜爱呀。”我十分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这种鞋子既没有新奇的噱头,又缺乏时尚感,也没有哗众取宠的广告词,因此对于一般消费者来说不太具有魅力。比诸汽车的话,可能跟日本的Subaru车的形象颇为相近。然而它的鞋底能够准确地、耿直地、牢固地抓住路面。从经验来说,作为与我相伴跑过四十二公里行程的搭档,它无可挑剔。最近各家的慢跑鞋的性能都有了飞跃性的提高,但凡到了一定价位,选购任何厂家的鞋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差距。尽管如此,还是有感觉上的些微差异。而跑步者时时追求的,便正是这样一种微妙之处。

接下去,直至正式比赛,我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让两只脚慢慢地习惯这双新鞋。

长期的练习带来的疲劳尚未消解,因而速度怎么也跑不出来。沿着清晨的查尔斯河,我依照自己的步调信步慢跑,却被大概是哈佛新生的女生们从背后一一赶超过去。她们大多娇小玲珑,苗条瘦削,身穿印有哈佛标志的深红色T恤,一头金发扎成马尾辫子,一面听着崭新的iPod,一面英姿飒爽地沿着道路向前直奔。人们从其中毫无疑义地感觉到某种攻击性、挑战性的东西。她们似乎习惯一个个地超越众人,不习惯为别人超越。她们一望而知是优秀的,是健康的,深具魅力,严肃认真,而且充满自信。她们的奔跑,怎么看都不是适合长跑的跑法,而是典型的中距离跑。步幅很大,蹬踏锐利而有力。一边赏玩周边的风景一边优哉游哉地跑步,恐怕与她们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

与之相比,我对败绩早已习以为常。这绝非自夸。人世间令我徒叹无奈的事情多如牛毛,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战胜的对手亦不计其数。然而她们恐怕还不曾体验这样的苦痛,当然,不必非得现在就体验。瞅着她们那荡来晃去摇曳不已、似乎有些洋洋自得的马尾辫子,以及修长而好斗的双腿,我不着边际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儿,并且保持自己的步调,优哉游哉地跑在沿河的道路上。

我的人生之中也曾有过这等辉煌的日子么?是呀,或许有过那么几天。但即便那时我也有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恐怕也不曾像她们的那般摇来荡去。当时我的脚肯定也不像她们的那般坚强有力。这本是理所当然。任怎么说,她们可是名扬天下的哈佛大学的簇新的一年级学生啊!

眺望她们的奔跑姿态,不失为一件赏心乐事。你会朴素地感受到,世界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传承下去的。归根结底,这就是类似于传承交接的东西。所以,虽然被她们从背后赶上超过,也不会萌生出懊恼之情来。她们自有其步调,自有其时间性。我则有着我的步调,我的时间性。这两者本是迥然相异的东西,我与她们相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早晨,在沿河的慢跑道上,大致在相同的时间,我会遇到一些人。一位矮小的印度妇人在散步,年纪大约六十多岁,雍容典雅,穿戴整洁。奇怪的是——或许丝毫也不怪——她每天的穿着都不相同,有时身缠潇洒的纱丽,有时则穿着印有大学名称的大号运动衫。如果我的记忆无误,我一次也没有看见她身着同一件衣服。检验她今天身穿什么衣服,也成了我每天清晨跑步时的小小乐趣。还有右脚上装着一个又大又黑的助步器、步伐迅速地散步的中年男子。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也许刚刚受了一次重伤。然而那助步器,仅仅是我看见的,就装了整整四个月。他的右脚究竟出了什么事?走路似乎已毫无问题,此人以相当快的速度走着,头戴着大号耳机听音乐,默默地以决然的速度走在沿河的路上。

昨天我听着滚石乐队的《乞丐盛宴》跑步。《怜悯恶魔之歌》中的那种依旧古朴野性的“嗬嗬”伴唱,对跑步委实合适至极。而前一天,则听着埃里克·克拉普的((爬行动物))跑。二者都是无从吹毛求疵的音乐,沁人心脾,百听不厌。尤其是《爬行动物》,我一边跑步一边听,听了一遍又一遍。允许我谈谈个人意见的话,我想说:((爬行动物》是最最适合在不慌不忙地跑步的早晨听的歌集。丝毫没有咄咄逼人和矫揉造作。节奏永远可靠,旋律自然无比。我的意识被静静地拽进音乐之中,双腿配合着节奏有规律地向前踏出,向后蹬去。流自耳机的音乐里,不时会听到从背后传来“我要从你的左边过去啦”(On your left!)的吼声。于是乎,便有一辆比赛用的自行车发出啸声,从我的左侧飞驰而过。对小说写作的进一步考察——曲跑步边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