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第2/3页)

  却原来,这间旧屋的主人,曾是一个戏班的乐师,跟随班主拉了二十年琴,虽说一直独身一人,但幸蒙班主照顾,二十年走街串巷,至少没有饿死;有一回,戏班过境去缅甸演出,因为琴拉得好,被当地军阀看中,意欲强留下他,为了能够将他带回云南,演出结束之后,班主没有走,反倒也留下来,就在军阀家中做苦工,为的是等着他释放的那一天,过了两年,缅甸起了内乱,这个军阀被流弹打死,他们二人才算回到了云南各自的家。

  云南也是乱世,班主久未归家,家中已近断炊,为了讨一口饭吃,班主只好重新组班,于是前来找乐师再度入班,不料,乐师自缅甸回来即身染沉疴,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是尽管如此,乐师还是慨然允诺,挣扎着起身,自此追随班主又十年,步履所及,远至南洋,直到班主故去,他才又回到了这个天远地偏的小村庄。

  当乐师回到村庄,迎接他的,竟然是所有人的惊恐,只要有人看见他,立即便吓得落荒而逃,他惘然四顾,不知所以,终是非要找人询问缘由不可,这一问,巨大的惊恐却留给了他自己——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亡故了,十年间追随班主在外游荡的,不是他的肉身,却仅仅是他的魂魄。乐师当然不信,三天三夜,想尽办法问遍了所有人,直到当年帮他下葬的人将他带到自己的坟前,他才哀号着遁入山林,自此消失了踪影。

  可是,从民国至现在,乐师的魂魄却时常作祟,经常在半路上拦住人,要人答他是人是鬼,如果答作是人,他才欣喜离去,如有不知情者答得不对,多半都会被他施以病灾,这一回,我虽然没有被他拦路截住,但毕竟是投宿在他的旧居,这无故的病灾只怕与他少不了干系。

  听完旧居往事,我当然买了纸钱香烛,在乐师的坟头焚烧一尽,说来也是奇怪,没过两天,发烧与战栗全都不治而愈,于是,我便再携纸钱香烛前去,在那坟前小坐的时候,我心里竟全无嗔怨,倒满是恻隐:作魔作障,终是离乡之愁;缱绻不去,也无非是惊诧于人之不能为人,而做人尚且还未做够。要我说,这一点贪恋在人间也是正道,唯愿他在现在的居处告别流落,娶妻生子,错过所有的乱世。

  人鬼殊途,但都怕流离失所,如果阳间是故乡,奈何桥上,剥衣亭中,孟婆店外,簇拥再多魂魄也是不触犯律条的吧?唐人所著之《会昌解颐录》里记载:有一荒山野湖,湖中有鬼终日啼哭,有胆大者偷偷聆听,这才得知,因为湖中已经数百年无人沉溺,按照律条,既然无人替代,他便不能投生,然而时间太久了,录鬼簿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名字,阳间又无人为他祭祀,他真正成了孤魂野鬼,念及阳间,念及命运,他又如何能不号啕?

  志怪文字读多了,我便偶尔堕入空想:在那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鬼魂们如何想象自己的阳间故乡?是荆州之于刘备,还是雷音寺之于唐三藏?如此之念并非是我的空穴来风,而是稍加留心,便能从如麻轶事里读到太多鬼魂们的尘世贪恋:欧阳修过沔城,四野里空寂无人,却凭空传来歌哭,打听之下,才发现他路过的正好是一片旧战场;嘉庆年间的秦淮河,每到夜半三更,灯火灭尽,声色止息,便有凄凉的越调从石桥底下传出,据说,清军入关时曾在此地将诸多歌妓沉杀于秦淮河中,清朝已是中叶,她们还在唱明朝的歌。

  如此,便需要祭奠,唐朝开元年间,有人在河边遇见一具骸骨,心生悲悯,投之以食,刚要离开,有声音破空而来,说的竟是惭愧与感谢。千百年来,如此悲悯从未停止风沙星辰里的运转,终成两个节日,清明与七月半,虽没有除夕盛大,人们过起来却也动情和专心,要我说,这两个日子就像是两封信:我这边尚且安好,你那里又当如何?又像是几杯薄酒,我已一饮而尽,你也大可不醉不归,做人做鬼,终归需要一点生趣,若不如此,做人的如何做人,做鬼的如何做鬼?若不如此,如何能够说明,尽管阴阳相隔,但我们全都端坐一道名叫死亡的筵席上?

  在湘西,一个巫风甚盛的小镇子上,七月十六这天,我赶上过一回祭鬼仪式。

  小镇子上的鬼故事是这样的——此地因为身处于苗疆与汉地之间,历代都多生刀兵之祸,冤魂多了,难免扰人,所以,每年七月十六,便要在镇上的城隍庙祭鬼,为何是七月十六呢?因为前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魂魄们探亲的探亲,访友的访友,这是不能破坏的规矩,但是,却有一些魂魄,或蜷缩或游荡,就此流连不去,这便坏了规矩,就要驱除,就要在七月十六这天,送他们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祭鬼,其实是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