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人(第2/3页)

  倒是还好,刚跑到密林之外,我就看见了它,它其实并未进入密林,而是在一片避风的雪坡背后,来来回回的奔忙着,天知道它到底在奔忙什么呢——先是将头颅伸进积雪,使出了相当的气力,终于将一只雪块撬落,再抖一抖身上的雪,去撬第二块,半天都没有撬动,只好无奈地站立,突然发现雪坡边缘上有一只雪块似落非落,几乎是欢快地跑上前,探出前足去探,探是探到了,雪块却应声碎裂,洒了它一身,它继续抖落身上的雪,也只好无奈地接受眼前的事实,眼前除了雪别无他物,它看看这一片,再去看那一片。

  就在这时候,它看见了我,就像儿子遇见了父亲,它朝我飞奔过来,接连踉跄,又置踉跄于不顾,终于挨近了我,再紧贴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委屈,甚或还有几分幽怨,似乎在责怪我全然不知晓它所执迷的究竟是何事。是啊,我也的确有没办法知道它因何至此,看看那些散落了的雪块,再看看它,也只有叹息一声:你我毕竟是人畜两途。

  既然事已至此,它便下定了决心,用嘴巴咬住了我的裤腿,再执意往前走,我只好跟着它,再示意它:大可对我放心,无须再咬住裤腿,我一定会跟着它。如此这般,它便不再咬了,却似乎仍然很不放心,走两步就赶紧回头,随即还要用嘴巴触碰一下我,见我信守诺言,这才愈加温驯地往前走。这时候,大雪虽说已经止住,夜幕却已经降临了,灯火在远处闪耀,近处却只有雪地散发出的光芒,我们便循着这一丝微光,踏着积雪,吱吱呀呀地往前走。

  至少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这目的地竟然不是早已被大雪簇拥的村落,也不是平日里专供它起居进食的所谓驯鹿场,而是村口的一面硕大的广告牌。这面广告牌是夏天里为了招徕游人而专门竖立于此的,上面除了几句标语口号,就只剩下两只驯鹿的画像了,我早就知道,这两只驯鹿就是眼前的它和它刚刚过世的同伴,可是,浓重的夜幕之下,它竟然将我带至此处,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呢?必须承认,我的确茫茫然而一无所知,我看看它,再看看广告牌上的画像,也只好再一次告诉它:你我毕竟是人畜两途。

  偏偏这时候,暴雪重新开始光临人间,寒意迅疾地加深,无论我多想跟它再多一会相顾无言,分别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如此,我只好拔脚离开,也说不清楚是着急还是不舍,它赶紧又去咬住我的裤腿,我苦笑着刚要去阻止它,它却猛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看周遭的大雪,再看看我,赶紧松开了嘴巴,继而甚至低下了头去,就像是一个孩子做错了事。我的确再顾不上去怜惜它,示意它赶紧回到自己的起居之处,这一回,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正在进行小小的赎罪,它绝不讨价还价,马上就调转头去,消失在了雪幕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我才刚在洗漱,木刻楞的房门就被轻轻碰响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它,于是赶紧去给它找吃的,结果,当我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竟然不是它,而是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孩子。我当然认得这孩子,因为少了胳膊,每回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他总是瑟缩在一边,怯生生地不肯上前,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不同往日,仿佛积攒了一夜的勇气,他掏出一张照片,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他的父亲,他想请求我,按照父亲的样子,帮他堆一个雪人。

  必须承认,我愣怔了好一阵子,方才如梦初醒,连声答应着,房门都忘了关上,拉着眼前的孩子就跑进了雪幕里。

  可是,虽说耗费了几乎整整一上午,我的行径却仍然对不起那孩子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实话说,我堆出来的雪人并不像他的父亲。修修补补了好几次,推倒重来了好几次,但不像就是不像,倒是那孩子,仿佛接受了我的无能,反倒一再对我说像极了,事实上我也已经无计可施,只好退到一边,看着那孩子一改往日里的怯生生,先是环绕了雪人好几圈,最后,用一只胳膊抱住了雪人的腿。

  就在这时候,犹如神祇降临,我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随之便是接连不断的激动难言——是啊,我一下子便想起了它,对,那个每日里都要前来叨扰的它,那个昨晚还与我共同置身于广告牌之下的它,当此如遭电击之时,就像一场跋涉终于来到了它的尽头,更像是一个秘密经由漫长的破译而水落石出,我终于明白它在请求着我的,究竟是怎样一桩物事了:它在想念它的同伴,它想让我堆一个雪人,但是,这个雪人却不要堆成他物,要堆,就堆成一只驯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