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长春(第2/3页)

  在书市上,我当了整整十天的搬书工,终日里,那些繁杂的书堆,被我从一个场馆搬到另一个场馆,虽说疲累不堪,但当我走在回到光机学院必经的菜地里,却也满心欢喜,双脚生风:被人送了好多书,也拽着人说了好多话,就在这些说话之间,许多我熟悉的事物都在舌头上一一复活了。譬如桑葚,合欢,梅雨天;再譬如鳜鱼,芭蕉,竹林里的野狐禅。

  这是一场嘴唇和舌头的盛宴。多少一生都用不上的字词,都被我挖空心思地想起来了,说出来的时候,放心且全无障碍,它们可以被呼应。然而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十天以后,家乡人全都离开了长春,我又重新独自活在了我的北国之城,我倒是并不为他们的离去而悲伤,我悲伤的是:不管我有多不舍得,长亭沽酒,灞陵折柳,好一番十八相送,那些话语和字词终究是别我而去了。

  所以,寻找只能继续——整整几个月时间,菜场,餐馆,电器维修店,甚至在光机学院的左邻右舍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着家乡人,寻找着在北方尤其显得古怪和不可理喻的口音,一旦寻见,我就找借口上去攀谈,结果并没有多好:好不容易找见一个,这口音却往往正在被它的主人用于叫卖,用于训斥孩子,甚至是用于乞讨,生活和生计,正在折磨着这些口音和它们的主人,事实上,它们没有工夫停下,来与我的口音相逢。

  打这个时候起,我已经大致可以想象得出:我与长春,可能终须一别了。

  世间的语言,何曾只是滔滔言说的工具?它是身世,是情欲,是梁山泊,也是雷音寺。管它是像毛线团扭结在一起,还是像大雪后的平原般一览无余,你只要走进去,就理当躲得进楼阁,认得清花径,可以大闹天宫,可以为虎作伥;更有那些言说:高音,低音,呐喊,哭泣,喃喃自语,喋喋不休,它们除了是口舌的信使,更是在见证你的悲痛,你的狂喜,你的被侮辱与被损害。

  对一个正在开始写作的人来说,你所信赖的语言,即是你所信赖的生活,抛却道德,哪怕它是一个恶棍,你也应该向它宣誓,向它效忠。

  可是在长春街头,我失去了我俯首称臣的对象。

  结局是突然到来的。这一天,我从红旗街的地下音像市场出来,被一辆汽车蹭得踉跄着跑出去好几步,结果却并无大碍,没料到的是:当我还正在低头检查身体可有受伤之处的时候,车里跳下来的人却立刻开始了恶言想向,我当然要与之反驳,与之争吵,但终于没有,因为当我要开始争吵,竟然没有一个恰当而凌厉的字词从我的嘴巴里蹦出去,要命地,当对方声色俱厉的时候,我却站在南方与北方的中间,犹豫着到底要选择哪一句话来进行还击,想想这一句,再想想那一句,左右为难,但这难处已经与对方、与当时的急迫处境全无半点关系了。某种凄凉之感诞生了,这凄凉之感告诉我:也许,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有何胜利可言?我再次走进长春火车站之时,天上下着大雪,北方之美正在天地之间汹涌地呈现:雪落在火车站的屋顶,使得茫茫夜空更加深不可及;雪落在小饭馆的玻璃窗上,使得窗内的寻常烟火和说话都极尽热烈;雪落在斯大林大街的松树上,一根松枝悄无声息地被压断;雪落在收割后的松嫩平原上,劳苦的儿女终于可以离开,待到明年再来;如同詹姆斯·乔伊斯所说,“雪,落在所有的死者和生者身上”,自然,也落在我这个战败者身上,是啊,满火车站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城市里,有个人为了一桩荒谬的事情打过一场仗,现在,他战败了,正准备落荒而逃。

  有何胜利可言?自从回到原籍,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写出过一些小说,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都没写,真相是,什么都写不出。现在的问题是:从相信语言开始,我相信了这些语言背后的事物,但是,时代流淌得是多么急速,我宣誓和效忠的事物正在一点点碎裂,全都化为了齑粉;和在长春时一样,我又站在了中间地带,甚至是站在了死结上,一边是活生生的满目所见,一边却是日渐残损和喑哑的我的诸多相信,我该去拽住谁的尾巴,又该与谁如影随形?日复一日,先是王顾左右,再是痛心疾首,终了,举目四望:厨房,会议室,阴雨时的小旅馆,诸多航空港与火车站,竟然全都变作了长春,那个二十二岁时、连争吵都找不出恰当之词的长春。

  面对这四野周遭,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认输吧。唯有先认输,再继续写,继续挺住。就像威廉·斯塔夫,旁人问他:“你为什么还在写?”他问旁人:“你为什么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