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海棠树(第3/3页)

  如果她曾经供奉过什么菩萨,现在,她应当将它砸碎:儿子截肢了,丈夫死了,她总要恨上一点什么,寻来找去,她无非是恨上了一棵树,然后,她报复了这棵树,但是,厄运却没结束,相反,它还在等着她,见她走近,一把就将她拉扯过去,不仅要让她陷入更深的悲苦,还要让她在悲苦里变得可怖,以及可笑,就算她能活下来,她一定会因为这一晚的行径而备受耻笑——起先,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桶汽油,趁着夜半无人,她站在病区的楼道里,自上而下,将整整一桶汽油泼洒在了那棵树上,她的心太急切了,以至于:汽油也洒在了自己身上,她都没发现,泼洒完了,一刻也没有停,她狂奔下楼,对准一片弥漫着汽油味的花朵,划燃了火柴,她没想到的是,与海棠树一起开始燃烧的,还有自己。

  好多天以后,当她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我去看过她,但是没能进得了病房,只能站在走道里,隔着窗户影影绰绰地去看:实话说,医院并没亏待她,尽管这只是一家专科医院,但是,自她被烧伤,医院还专门从别的医院请来了烧伤科大夫。现在,她暂时脱离了性命之忧,全身几乎都被纱布包裹,可能是因为经常陷入短暂的昏迷,我在走道里站了好一阵子,看见的她却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意外的情形是:有一只喜鹊,误入了歧途,闯进病房之后,被关在了里面,别无他法,只能在这方寸之地里惊恐地上下翻飞。

  当然,我去看过她,更多的人去看过她,还有一只喜鹊正站在吊瓶上苦楚地看着她,这一切,她都不知道;还有一件事,她也不知道:那棵海棠树,在她被烧伤之后没几天,竟然神秘地消失了。

  千真万确地消失了。是被砍断的。树干、树杈和花叶全都烟消云散,徒留下根须还暴露在连日的雨水中浸泡着,那么,它是被谁砍断的呢?出乎意料的是,医院没有派人来砍,保安们也没有自行去砍,她缺了一条腿的儿子更是万万不可能,如此一来,几乎每个人,跟她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在问:砍断它的到底是谁?好在是,反正此地是医院,每个人,除了治疗和陪护,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对,他们有的是时间,去琢磨,去讨论那棵树的去向,种种说法里,最无稽的有两种:一种竟然说是我去砍的,因为我一直都在理会她;另外一种,则说是观音显灵,凭空降下法力,转瞬就将它席卷而去了。

  遗憾的是,他们都错了。

  好吧,话已至此,我就还是承认了吧:虽然我没有亲自动手,但是,连同病床上静止不动的她在内,全世界,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真相其实是这样的——后半夜,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打虚空里来,打茫茫雾气里来,一手拎着蛋炒饭,一手拎着锃亮的斧子,走进了医院;经过海棠树的时候,他没有驻足,径直上楼,进了病区,先是轻手轻脚地去到儿子的病床边,但没叫醒他,放下蛋炒饭之后,他就赶紧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因为他着急要去见他儿子的母亲,他知道,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现在,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可是,和来探望她的其他人一样,他也没能进入病房,只是隔着窗户往里看。这一次,他不再怨怒于她,而只是哭;他先是站着哭,再去蹲在墙角里哭,又回到窗前去哭,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泪水打湿了他手中的斧子,但这被泪水打湿的斧子并不能让他上天入地,反而让他看见了更深的无能:即使阴阳相隔,他的斧子也砍不去厄运、崩溃和近在眼前的满身绷带,他唯一能砍去的,无非是那棵院子里的海棠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