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春秋(第3/3页)

  “在我还是女人的时候——”我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他一直就躲藏在柏树的后面,风波稍息之后,他又跑了出来,几乎是贴在我耳边,凄凉地说:“在我还是女人的时候,我最讨厌被人推来推去。但是没办法,你总归会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

  最后,在暴雨中,他再次被驱赶了出去。与前一次的轻蔑不同,这一回,他双手死死地环抱着一棵柏树,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就算今天他被赶走,隔一天,他定然还会再来。有一桩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清楚,就是墓地里为什么常有疯子?但在蒲松龄墓前的暴雨中,看见他一脸的绝望,我大致已经明白:我们每个人活在尘世里,剥去地位、名声和财产的迷障,到了最后,所求的,无非是一丁点安慰,即使疯了,也还在下意识地寻找同类,唯有看见同类,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不必为自己的存在而焦虑,而羞愧。

  一个疯子,到了最后,定然被几乎所有人抛弃,人们懒得去听他们说话,懒得与他们共同出现,甚至懒得看见他们,却是迅速地达成了共识:他们是不洁、活该和自作自受的。但是,只要时间还在继续,时间的折磨还在继续,寻找同类的本能就会继续,黑暗里,仍然希望有相逢,唯有与同类相逢,他们才能在对方的存在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找不到同类,就去找异类,找不到人间,就去找墓地,找不到活人,就去找坟墓里的人,因为你们和我一样,都是被人间抛弃在了居住之外,聚散之外,乃至时间之外。一只苹果,一束花环,它们绝非他物,都是我认亲的凭证,“唯彼穷途恸,知余行路难”。

  而我的扫墓生涯还在继续。但是,情形变了,“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我的扫墓之地,不再是越走越远,而是越走越近,一直近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世间之事就是如此:一开始,我扫别人的墓,到现在,我扫亲人的墓;一开始,我以为我与墓地之间尚有遥远的距离,就像二十多岁时,靠审美而活,靠想象而活,死活不愿意去一个真实的外部度日,到了今天,审美与想象在眼前周遭里自取其辱,我又该手持何物,以作认亲的凭证?而事实的情形是,每个人都距坟墓万般迫近:你先是在一只乳房上认亲,再在疾病中认亲,最后,你迟早都要去到坟头上才能认亲。

  就像我的祖母,天降大雪的除夕正午,她突然清醒过来,死活都要去给我祖父上坟扫墓,我苦苦劝说,终于没用,只能搀着她前去。去路都是上山的路,足有十里,无一处不是泥泞难行,大雪还在不停降下,我们的衣服全都被雪水浸湿了,茫茫四野里,只剩下将全世界都覆盖住的白,但我的祖母如有神仙眷顾,竟然差不多是一路小跑,连她的手被一根干枯树枝剐破,渗出了血迹,也全都视若不见,没花去多少时间,我们就上到了山顶,看见了祖父的坟头,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停下了步子,问我,我们来这里,为的究竟是何事。

  西北风呼啸,一个手上渗着血的老妇人陷入了苦思冥想,我帮她开始回忆,却被她粗暴地斥责,只好暂时先离开她,让她独自度过她的难关和苦役,转而看见旁边有一座坟前燃起了青烟,我稍微走近些,以便看得仔细:一个身穿蓝色工装、头发乱糟糟的青年男子,正在一边哭,一边焚烧着祭物;那祭物似乎很难燃烧,且发出刺鼻的气息,青年男子被呛得连连咳嗽,哭声却更加大了,最后终于转为了放声大哭,我走上前去帮他,待到近了他跟前,这才看见,他烧的其实是五件童装;再看眼前这座墓,是一座新坟,小小的,连一棵草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烧完童装,我回到祖父的坟前,却发现祖母不见了,往前追出去几步,一眼便看见她正在不远处踉跄着向前狂奔,我赶紧追上前去,想要截住她,再去搀着她,没想到,她竟然跑得更快,又回过头来,流着眼泪问我:“我还没有死,你不会现在就把我埋了吧?”——她终究没有想起她来此地所为何事,也终究没有想起她其实不在别处,她就在她最爱的人身边。

  我没有再去追赶她,而是哽咽着,停下了步子,看着她,当此之时,我不再作他想,只想让她一个人越跑越远,并且一路顺风,我的祖母,愿你永在奔跑中,再在奔跑中将世间万物全都真正忘掉:忘掉疾病,忘掉死亡,忘掉世界上所有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