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4/8页)

  他爱它们。

  难免会自己问自己,他究竟爱它们什么呢?毕竟年纪尚且幼小,他想一想便不再想了,只是确定了一件事:他将它们关闭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要不开门,它们就一直在。这是一个比山冈更加庞大的秘密,不不,比天还要大,但又古怪、灵验和不足为外人道。

  非要他说,他便说这是欢喜,只要在菩萨面前站定,他就能在第一刻觉察到自己的微小,但与此同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它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重新做人的人,这个新人贪恋与菩萨们相关的一切——他爱夏天的凉风吹过它们的躯体,把头埋伏在它们中间,可以嗅见若有似无的柏木香气;他爱纷飞的大雪穿过破落的屋顶,将它们一一掩盖,这是他见过的七尊最大的雪人;他还爱它们日渐残损和暧昧的脸容,即使有白蚁群居其内,他也觉得那是白蚁们和他一样,正沉醉于它们的福分之内;是的,这一切他都爱。就算最后的结局来到,寺庙倾塌,这七尊菩萨不知所终,他竟然并不悲伤,而是迅疾地爱上了菩萨们消失后的空地,这空地被一层薄雪覆盖,白茫茫真干净。

  这便是他所领受的最刻骨的恩典:早在更多贪恋与贪恋之苦依次展开的好多年之前,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隐秘且将肉身肝肠全都献出的爱。

  是的,大雪天,我又生病了,好多天缠绵于病榻之上,与此同时,在山冈上,那座寺庙终于倾塌了。倾塌之后,镇子上的人们陆续前去,将尚能派上用场的砖石土木悉数搬走,等我气喘吁吁地前去,山冈上徒剩了些零星的瓦砾而已,我再跑回镇子,逢人便问那七尊菩萨去了哪里,但是,根本没有人能说清它们的去向。

  是啊,我竟然并不觉得悲伤,或者说,菩萨们的教谕,已经让我学会了如何抑制悲伤:早在消失之前,它们有的没了耳朵,有的双臂腐朽,有的连头都干脆断了。它们手中的法器:那些剑,钺刀,金刚杵,也几乎全被白蚁蛀空。这都说明了一件事:它们迟早要驾鹤西去,归返道山,我迟早都有和它们永不再见的那一天,而悲伤并不匹配它们的教谕和离去。但是,话虽如此,我还是多少觉得失魂落魄,还是逢人就问它们的下落。

  忽有一日,我得知一个消息,有一尊菩萨被人拾得,抱回了家中。我欣喜若狂,急忙问清楚那人的地址,一刻也没停便飞奔而去了。到了门口,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一家的主人除去是一个鳏夫,还是远近闻名的疯子,不仅是我,就算换作别人,也全都不敢跟他搭讪说话。在他的门前,我来来去去走了几十遍,终于未敢推门而入。

  整整两个月,几乎每天,我都要找到理由,放弃平日里走的路,偏偏地走到疯子的门前,去观望,去窥探,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菩萨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它。

  我终于生下一个恶念:管他哪一天,只要疯子不在,我就翻墙入室,去将菩萨偷出来——可是,话未落音,告别的日子就来了,远在天边的父母突然现身,决定将我带走,从他们出现,到带着我坐上离开小镇的火车,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

  夜幕之下,当绿皮火车在旷野上开始缓慢地行驶,我回头眺望沉默的小镇,还有镇子上黯淡的灯火,悲伤便不可抑止地到来了。我懵懂地相信:这个小镇子给予过我黑暗,但也给了我黑暗之后的光亮,然而照亮我的菩萨们,如无意外,我们已是后会无期了。

  终究还是说错了——仅仅车行十分钟之后,它们便出现了。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之处”,抬起头来,我仍旧清晰地看见了它们:在车窗外斑驳的树林里,在月光下的稻田中,在车头灯照亮的铁轨前方;乃至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能看见它们:在虚与委蛇的酒宴上,在被关了禁闭一般的小旅馆,就算在遥远的波罗的海岸边,我一抬头,便看见它们端坐在波涛之上,一如既往地宁静、庄严和怒目圆睁,剑指虚空,金刚杵发出轻微的铮铮之鸣。

  这么多年以后,可以告慰的是:我还在笑。当然,最多的是苦笑,但这苦笑里藏着赞美,如果做人一场必然要去接近一个正果,那正果便理当包裹在艰险之中,去笑,才是首先将失败的结果放入怀中,再去接受它,抵达它;去笑,而且言语不多,才能响应接连的呼召,才能忍耐无穷的诡异与可怖,才能揭开万物的面具,认出哪个是万物,哪个又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