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路十五里(第2/3页)

  天色破晓之前,他们回到了小客栈,店门洞开,雾气进了厅堂,缭绕不散;在各自要进去自己房门的一刹那,两个人都突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对方,虽说照旧看不清楚,但是,浓雾并不能遮掩匕首离袖般的豁出去,一生的机缘与周折,就在这一刹那——最是这一刹那:电光石火,樱花桃花,终究是,归于了寂灭——他们笑了一下,各自进了房门。

  等到雾气散去,时光变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和她至少不再是此前的陌路人。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夜晚百无聊赖的厅堂里,两个人不仅有话可说,甚至还可以结伴在小客栈外走上一会儿。浑然不觉中,就像旅馆的门帘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又像暗室里涌进了光束:其他人,建材老板、设计总监、大病初愈的考古队员,也都纷纷熟络了起来。起初,这熟络几乎让人人都觉得惊异,不可置信,可是,既然已经如此,莫不如就此沉醉,或是去草原上垒草垛,或是在河边跟对岸国家的姑娘搭讪,大家全都扎堆在一起,同进同出,如影随形,其中一次,在设计总监的生日宴上,大家甚至互相砸起了蛋糕。

  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欢乐是多么不真实啊,但是,人人都垂涎已久,出来一点,我就要攥紧一点,且让我横竖不管,在马背上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在屋顶上唱歌,唱到村庄里唯一的哑巴也咿咿呀呀。从此地出发,穿过草原,坐上火车,可以抵达北京上海,可以抵达医院、摩天高楼和建材市场。在那里,天上有不少神灵,地上有不少畜生,但那里不是别处,那不过是我债台高筑和被人骂作贱货的地方。说起眼下,且让这小客栈就此音尘断绝吧,只因为,坏消息我已经受够了,而好消息,一如既往,你们多半会留给自己。

  所谓断魂,所谓迷狂,这片不入世的风土,还有这家自闭的小客栈,它们所能供给的,实在不过于此了:白桦林里燃起了篝火,村子里的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也在火焰旁边围坐了下来;考古队员醉了酒,一路狂奔到河边的马厩里,将马匹当作姑娘,亲亲这个,又抱抱那个;客栈里,酒筵上的小游戏层出不穷,如果建材老板没有站在桌子上跳起钢管舞,那么,大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偃旗息鼓;更有设计总监,找来几块木头,偏要在院子里造船,众人也嬉笑着上前,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可是,不管怎么样,不足一月,这艘船竟然真的下水了,所有人都纷纷跳上去,终致沉没,又唱又跳的人们只好大呼小叫着爬上了岸。

  这些极尽沉醉的时刻,他和她,一直都在,他们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埋首于这些时刻,但愿长醉不醒。只是有时候,在酒筵上,又或是出行途中,他们突然去张望对方,发现对方也在张望自己,这才发现:时至此刻,他和她仍然是清淡和分散的,在他们之间,仍然相隔着一片海域,抑或是一座战场。

  现在,普遍的亲密降临了,可是,他和她的亲密去了哪里呢?它不在酒筵中,也不在篝火边,它只在十五里夜路的马背上,幽微而尖利,疏离而偏僻,终于还是不足为外人道。在许多个刹那,他们看着对方,痛心而急迫,就像一桩要命的事情正在从眼前消失,但海域仍然是海域,战场仍然是战场,他们终究是声色未动,而那件要命的事情还在兀自向前,到了最后,它会将他们全都抛下。

  果然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倏忽之间,青草变黄,尽数被收割,客栈门外的小路上已经遍布了落叶,每天清晨,窗玻璃上都挂满了霜花:是啊,离开的时刻到了,除非在这里待到第二年春天,不然,大雪一来,想要再离开就变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更何况,无论这家小客栈是多么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谁又能真正了断得了自己在客栈和草原之外的面目呢?如此,当开往火车站的长途客车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离别便开始了:建材老板,设计总监,考古队员,就算喝酒装醉,就算故意睡过了上车时间,终是无济于事,一班错过了,下一班还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哪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打此地离开,我就要去挨骂,去吃药,去还债,愿意的,不愿意的,全都要扑面而来——为什么,这一辈子,我们紧赶慢赶,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目的地成为一个废人?

  他也是、仍然是个废人。在临行前的几天,他照样每天清晨就出门,夜幕降临才回到小客栈,去了白桦林和早已收割的苜蓿地,也骑在马上绕着村庄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后背疼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比这疼痛更磨人的,却是某种在体内上下搅拌的不安和悔恨。他似乎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可还没等到伸出手去,那不安和悔恨就将他拽了回来。她的行装也早就收拾好了,硕大的背包就放在厅堂里,随时都可以背起来上车,但终于没有上车,在这剩余的几天里,全然不似往常,她竟是从早到晚都在哭,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从幼儿园回来的小路上,甚至是后半夜和他遭逢的厅堂里,只要想哭,她就能哭出来,但是,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哭泣,似乎并不是因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