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惊恐与哀恸之歌(第3/3页)

  还有惊恐,那些分散在各人心头的、无边无际的惊恐,仍旧还在持续。不说旁人,直说我们:暮色中,我们离开了文县,行至临江乡,六点四级的余震发生了,汽车开始剧烈地抖动,头疼和晕眩袭击了车上的所有人,司机几乎控制不了方向盘,而四周的山顶上已经冒出了滚滚尘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慌乱中,我们竟然忘记了停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前狂奔,就在最紧要的时刻,不远处,两个当地的妇女跑上公路,对我们拼命摇手。我们,连同我们的汽车,这才如梦初醒,戛然而止,举目看去,就在前面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一面山坡正在倾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像一面瀑布般急速地跌落,一辆警车,已经被砸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我们离死亡,只有不到四十米的距离。

  那天晚上,紧随余震而来的,又是滂沱大雨,为了远离四周的山岩,我们穿着雨衣,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全都站在了一片菜地的田埂上。暮色越来越沉,雨也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雨幕之外的任何景物都再也看不见,除了后来的汽车响起的急刹之声,满耳听见的,便只有山坡崩塌的声音,轰鸣作响,就像得了人身的妖魔正欲出世。一个牵着孙女的老人,手举雨伞朝我走过来,焦急地跟我说话,我没能听懂,同样,我说的普通话他也听不懂。情急了,他干脆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过去,跟他们一起站到了伞下,原来是,因为从来不曾见过,他也就不知道,我的外套其实就是一件雨衣。我并没有推辞,三个人,安静地站在雨伞下,等待着我们能够重新上路的时刻。

  在这连烛火也甚为缺少的地方,天色黑定之前,眼前最后的一丝夺目,是一座新坟上被雨水淋湿的纸幡。突然之间,我悲不能禁:死去的人不是我的亲人,我却是和他的亲人们站在一起,那些停留在书本上的词句,譬如“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譬如“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全都变作最真实的境地降临在了我们眼前,无论我们多么哀恸,多么惊恐,夜幕般漆黑的事实却是再也无法更改:有一种损毁,注定无法得到偿报,它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损毁的地方。

  好在是,我身边的小女孩已经在祖父的怀抱里入睡,许多年后,她会穿林过河,去往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只是,定然不要忘记田埂上的此时此地,此时是钟表全无用处的时间,此地是公鸡都只能在稻田里过夜的地方,如果在天有灵,它定会听见田野上惊魂未定的呼告:诸神保佑,许我背靠一座不再摇晃的山岩;如果有可能,再许我风止雨歇,六畜安静;许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