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刘晓阳

我的晓阳:

近来生了一肚子闷气,和你聊上一通。你我真是好哥们儿。别的朋友之间老把金贴在脸上,只有和你可以说说不顺心的事。

近来百事不如意,这几天只觉得心里不痛快,上课出神,连最简单的英语也常听不懂,什么事也不想干。你说咱们到美国来,不就是为了上学吗?上学没资助行吗?他们老美明明知道这个,偏偏和咱们过不去,嫌咱们言必提资助,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还说什么你们的政府为什么不资助,这不是屁话吗?

实不瞒兄说,前些日子我去考了一场GRE,得了××分。当然不如老美中最高的,也还可以算个中游。我拿着这个分去问Pitt的一个系,问问机会有多少,谁知碰上一个天杀的老美,把我挖苦了一顿,大概意思是嫌我没有申请就问机会,把那张驴脸一拉,说我不是要上学,而是要资助。这分明是欺负咱们没钱交学费。他还说他们系要削减,连他们同事的饭碗都保不住,没钱管Chinese。不三不四的话说了有半个多小时,气得我脸发紫,有心回他几句,英文全气忘了。这几天看见老美就不舒服,觉得这伙人全不是好人。中国人我也看不上眼,只觉得想留下来的全是贱骨头。真想负一口气回国去,可是就这么回去没法交代。

不知为什么,吃了洋人的窝囊气,分外地不受用。又觉得中国穷,害得我们在外面灰头土脸的盖不住。要是中国有日本的财力,美国人对咱们也不敢这么放肆。

这几天Pittsburgh的黑人老抢中国人,我们这条街上已经有20多个人遭了抢。这些人可能觉得中国人好欺负。我上一个课,班上有个泰国人。跟他谈起泰国拳,他说要借我拳经。等我练了泰国拳,遇上抢劫的,非打出他们的屎来不可,也出出咱们这口恶气。我老婆说我思想入了邪,已然神神叨叨了。我也觉得和蛮夷生气真是犯不上,可是想不生气又不成。阳公有何高见?这会儿想起阳公,真想乘兴而去,到明尼苏达听听兄的妙语。我这个人有一点不好,爱生闷气,越想越气,又没有阿Q扇自己耳光的招数。要是见到阳公,就能沾上一丝超脱的仙气。

我有心念统计,数学这玩意是实打实的东西,念好了也争一口气,灭灭洋人的臭嘴。不过这东西也不好念,首先就怕没有人要咱。顶顶致命的是英文不行,托福不敢去考,GRE词语只得××分,和人说英文结结巴巴,还常常有问没答,这可怎么好。只恨这洋鬼子话,这么难学!

代问尊嫂好!

山妻一并致意!

小波1月30日

(此信写于1985年)

阳公及夫人,你们好!

收到晓阳大函,觉得阳公高论颇有哲理,心里的火气也去了大半。自从吃了西洋火腿(一腿把我踢出来),心里好不受用。我发现我有点像拳匪,宁挨毛竹板子,不挨文明棍。不过阳公说得有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背井离乡,到这儿来无非为了名利二字。既然为名为利,就说不上清高。既然不清高,就不配要面子。豁出面皮来撞就是了。这次中国现代史期中考试,有一道题是设想自己是一个清朝人,写下自己的历史。我自称是三湘子弟,随曾文正公打长毛,升到五品军功,不幸瞎字不识,长毛打完遣散时挟平时吃空额喝兵血的积蓄在苏州狂吃滥嫖,花光了流落于天津当苦力,抽上大烟。趁着乱民烧教堂,冲进去放抢,打死洋神甫,按律论斩,又被曾国藩念在同乡份儿上放走了,溜到北京沿街叫化,最后饿死街头。当时我一边写一边想:我这辈子怎么也得比上辈子强,五品军功不在话下。不过我发现我变得十足小心眼儿,到现在老在嘀咕教授会不会觉得我胡扯得过分扣我的分。

班长来信说,中央关于工资改革的文件已经有了,基本工资40,职务工资,助工70,工程师130,高工200。还有工龄工资。我们出来一趟,好歹拿个MS、Ph.D.回去,据说PHD再熬一年就给副教授。我们出来一趟,回去没单位,狗蛋也评不上一个,须吃人笑话死。我觉得阳公的话有理,非混个人模狗样不可,就是苦死也抓挠个Ph.D.,至不济也搞个MS,不成就跳太平洋自杀。

我现在觉得文科课无味之极,越念越无趣,想改行去念统计。阳公意欲何如?你觉得什么最吸引你?我劝你也别念文科,这鬼子话说遛也难,别提什么答辩论文了。这学期写几个小paper,一提笔就愁肠千结,大有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味道。在课堂上教授一看我,我就矮半截(怕他叫我发言)。这种痛苦太难忍受了。我们不如去念理工,好歹是凭咱们自己的功底,不是比那鬼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