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柞的山(第2/3页)


  山果在这里最有特色,桃儿都是茶碗大,一律歪嘴儿,白的嫩白,红的艳红,是山中少女脸的缩小。夏天的日子里在山里行走,几天几日也用不着去吃五谷,这种仙物可以吃饱又不伤胃。秋天的板栗、核桃更是满山遍野,无家无主,只要你肯捡就是。若是一个人到山洼去,一洼半人高的绿草,草头一层红的黄的紫的花蕊,仰身而卧,吸几口花香,听几声鸟鸣,如痴如醉,再爬起来往坡根去,在那栗子树,核桃树身上蹬上一脚,那果子就哗哗坠落一地。山木丛杂,不能大面积地种植谷蔬,又近山之家不须柴薪砍伐,山民们就挖药材,扳竹笋,采蘑菇、香蕈,捡核桃、栗子,剥棕,取枸,割漆,收蜜,摘茶,锯板,烧炭,缠葛,破竹,编荆。常常在日暮时分,听见山的这儿那儿有着山歌,和者盖寡,间或就见河中有了木排,人在上边坐着,三点两点,归家"一叶扁舟"去了。随之,山洼处处冒起炊烟,四野云接,鸦群盘旋,三三五五的剪了尾巴的狗在吠。
  从远古以来,这里一切都是自产自供,瞧瞧建筑,便足看出人的性格:从来没有院落,住屋又都是四四方方一个大间,以门槛为界,从不向外扩张。阴阳先生的择屋场风水,原则只有一条,就是深藏。一般从不结村聚庄,一家一户居之,即使三五集而一起,必是在背风洼地,从不像陕北人的村寨或县城总是在高山顶上,眼观四方,俯视众壑,志在天外。他们家再穷再贫,从不想到外地谋生,对于在外工作的人,倒常常要议论个离乡背井的苦楚,即使现在已经十分热闹的柞水县城,镇安县城地势建筑也一个是槽状,一个是瓮形。至今在深山里,也多少存在着宁肯家里的东西腐烂坏臭,也绝不愿出售贩卖的习惯。古时整个地区没有钱店,当行货绸缎、皮毛、毡毯,衣服鞋袜,银镂匠作等铺,花布、油盐、釜甑、锄镢、药材等项,俱系随便贩运,朝买夕卖,本小利微,至于坐贾行商大本生意则几乎绝迹。而现在城镇,除了国营商店、饭馆、旅社外,小商小贩也还不多。间或几家营业的,也是要卖烟酒,全是烟酒,要卖油条,全是油条。工匠从无外来,故夺巧技艺者稀少,日常用具皆自个为之,器坚朴耐用,但样子劣拙不堪。
  正因为这里闭塞,也以此保守了传统古朴之风俗。此地老根老总的户少,除台湾省外,各地都有新迁户,客籍便称之为下河人。但井间相错,婚姻相通,任恤相感,庆吊往来,浃洽投机,故五里一腔,十里一调,而礼节尚习不甚相远。家家日月稍宽裕,必要酿酒,料或用包谷,或用大米,或用柿子,或用甜菽杆,常在门前路边,以地坎挖灶,安上锅,放上发酵的料,上架一锅,烧酒而成,过往人只要说酒好,随便舀喝。再是腌肉,每家每年至少养二至三头肥猪,或者交售一头,或者全部宰了,腌以盐,熏以烟,即为腊肉。喝酒吃肉,在这里不仅为生活之需,同时也成了一种娱乐和艺术。一般的亲戚,一般的工作干部,他们并不认官职大小,名望轻重,只要是从外地来的,必是有饭就有肉,有肉就有酒,自酿的酒初喝味道并不好,但愈喝愈上口,酒令五花八门,冬天的夜晚便可以从黄昏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以谁家酒桌下醉倒的人多为荣耀。吃肉更是以方块见长,常在稀饭里煮有肉块,竟使外地人来吃面条吃过半碗,才发觉碗底尽是大肉片子而感慨万千。故在这里工作的干部调到外地,都善吃善喝,问之,便说"镇柞锻炼的"。并感叹之:在镇柞,不会喝酒吃肉就不能当干部啊!风气淳朴,欲尚朴野,外面世界多认为山民性情不驯,其实绝无强悍之徒,全陕西以商州容易治理,商州又以镇柞易治著名。
  地以人重,人因地灵,镇柞地处偏僻,挺生者不多,但山川蜿蜒,灵淑之气有结,人才仍辈出矣。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山里一天一天发生着现代的变化,山外一天一天也认识了这块土地的神奇和丰富。
  现在年轻的山民已经彻底看不起父辈那种急于谋生而缓于谋道的生活,差不多不愿那种六七人合挤在一炕的习惯。尽一切力量去求学,学成回来,不死缠身于那一亩二亩瘠贫的山地,勃勃欲兴之气甚盛。生在山里,重新认识山,靠山而吃山,光挖药一项,天麻、猪苓、党参、肉桂,家家门前屋檐下都是一晒一席,扩大茶园,自办茶坊,种植桐树,榨取桐油,割土漆而置染新式家具,请工匠熟制各类皮革……山上万宝俱全,土特产运出去,钱财就源源不断流淌而来。商店里,开始出售手表、电视机、录音机,也有了姑娘们穿的高跟皮鞋,也有了小伙子们的黑墨蛤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