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第6/34页)

他这番话里有正与反两个意义。反面说,他是怕我们沾染实利金钱主义与机械文明的庸凡与丑恶;正面说,他是怕我们丧失了固有的优闲的生活与美好的本能,他们的对头是无情的机械。但他反覆申说的是我们能凭美的原质变化我们的生活,制作我们的用品,“在这美的心窝里”,他说,他“虽则是一个生客也可以寻着他的乡土与安慰”,因为“他的灵魂是爱美的”,“美的事物的本身就是一种款待远客的恩情”。他求我们不要忘却这部分我们的天赋与能耐。他叮嘱我们生存在地面上是一个特权,不是随便可以取得的,我们要不愧享用这个特权,我们应得拿出相当的凭据来:我们独有的贡献与服务是什么?

为什么单纯的实用与便利与美的原则不相容?为什么柔和的人情是美、是可爱,机械式的生活,不论怎样的卫生,是丑、是可厌?为什么贪欲是丑,爱感是美?为什么上海天津是丑,北京是美?丑的原因是在哪里;美的条件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应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要美还是要丑;愿意保存美的本能还是纵容丑恶的狂澜?愿意在自己的店铺与家庭里过日子,还是A意在工厂里或是交易所里讨生?这也是我们应得对答的问题。

我已经替他疏解够了。各人有各人的见地,美与丑也没有绝对的标准,如其我们情愿放弃我们人类的特权,就是替创造历史的力量开一个方向,在我们自己运命的经程里加入我们意志的操纵,如其我们情愿放弃这特权;如其我们只要“随水淌”,管他是清流是浊流;也许甚至于心愿的服毒,心愿的拿窑煤向自己的脸上搽;——谁管得?

我自己听他讲的时候,我觉得惭愧,因为他鼓励我们的话差不多是虚设的。他说我们爱我们的生活,我们能把美的原则应用到日常生活上去。有这回事吗?我个人老大的怀疑,也许在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宗当得起他的称赞;怕不是现代的中国人。至少我们上新大陆去求新知识的留学生们懂得什么生活,懂得什么美?他们只会写信到外国的行家去定机器!在他们的手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重新的机会,他们的脑筋里也只有摩托卡的喇叭声,他们见过什么优美的生活?我也认账我自己的固陋、浅薄。这次见了日本我才初次想象到生活的确有优美的可能,才初次相信太戈尔的话不是虚设的,在他辟透的想象里他的确看出我们灵魂的成分里曾经有过,即使现在稀淡了,美的品性,我们的祖先也的确曾在生活里实现过美的原则,虽则现在目前看得见的除了龌龊与污秽与苟且与懦怯与猥琐与庸俗与荒伧与懒惰与诞妄与草率与残忍与一切黑暗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不合时宜的还是做我们的梦去!

七月二十六日,庐山小天池

(原载:民国十三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十号)

国际关系

徐志摩 译

太戈尔在东京讲演

我快要动身到中国与日本去的时候,我的国人在加尔各搭为我开了一个极诚恳的大会,他们听说我决意到远东各国去游行,他们都觉得异常的欢喜。我很受感动,我亦很高兴,因为这是彼此民族间关系的自觉心日益密切的一个凭证,也许是亚洲的一个伟大的将来的预兆。我在印度的朋友,他们到海边上来送行,都叮嘱我带他们敬爱的情感与中国和日本的国民。他们也要来唤你们兴起,不论现时的光景顺还是不顺,证明东方心灵的尊严。他们都在想望一个伟大的亚洲的“复兴”,从日本发端,因为在此地生命的潮流正当饱胀的时期,他们期望她觉悟她对全洲负担着的重大的责任,不仅是她自己的名分。

同时他们也叮嘱我代他们致意,给你们的国民最真切的同情,为你们遭受那猝临的巨变。我以为像那样不可防御的巨灾正是来试验你们的刚毅的人格,这事情的本身就是日本的一个机会。只有在我们不知道怎样对付的灾难才是灾难。如今我到了你们国内,我才知道你们接受那天变时你们是何等的勇敢。在你们的面上我看不出沮丧的记认,我只看出你们那内在的不可限量的富源,任凭时运怎样的不济,你们总有法子收拾你们的祸变。我不是说祸变可以使你们的地位更加强固,但只你们能用适当精神来处理那样空前大天灾的那件事实,那可以使你们在国际间取得更大的威信,也使你们更确信你们自己的力量。

所有伟大的文明都是建筑在无量数衰败的遗迹,颠覆的财富与胜利的高塔,万物里只有人有能耐在逆境的逼近里证明他的伟大。人类并不曾让优容的自然骄养,宠坏,实际上自然时常供给他机会试验他能否克胜阻难与失败与损害,但他却不曾气沮,他的勇敢是他的名誉。我敢信你们曾经遭逢的,在一俄顷间摧残了你们数十年的苦心与劳力的天变,定能益发鼓励你们的勇气,再来造作基础,重新更有力的尝试。你们会得知道人类的生命是瀑布似的,只能在山壑间勇猛的跳跃的新尝试里得到饱满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