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第6/37页)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的,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的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爱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她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塔姆根斯,威利温各尔斯,郎但尼儿,塔西鲍勃推儿,最小弟小弟是的。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现在正在发长到成人的体态,原来髫年的平直的肌肤渐渐的辨认出一半弧的曲线,渐渐的幻成了轻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颤震,隐隐的显示着将次圆满的妙趣:她有时也感觉着这些新来的扰动,她只得益发的矜持她原来无拘束的行动。

她母亲当然是很关心的注意着这渐放的春苞,有时不禁自喜与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着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长成一个大姑娘。她真的愿意玛丽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怕玛丽有一天完全的长成了妇人,那时便许有种种的不便阻碍她们母女间自然的活泼的情景。一个成年的女子也许不再愿意受人看护,不比小女子永远是依人的小鸟。莫须有太太就怕哪不愿意,事实上玛丽的确已经感觉到一个苏醒着的肉体与新奇的温暖的戟刺,她妈只当她小孩似的养育与日常慈爱的拥抱渐渐的不能使她满足。她有时私自的想她也来把她搂在她的胸前,一样的温存的摇着,轻唤着宠惜的A语,缓吻着怀里的头顶与半掩的腮弧,但她却不敢尝试,怕惹她妈气。这一点她妈是不容易让步的,她爱她的姑娘去亲吻她,轻抚着她的手与面,但她却不愿她的女儿来僭试母亲的特权,也从不曾纵容她玩偶的习惯,她是阿妈,玛丽是囝囝,她不肯让步她做娘的身份,即使是偶尔的游戏。

玛丽己经十六岁了,但她却不曾有工作。她妈不愿意她的小女儿去尝试劳苦的工役——唯一的职业她能替她想法的,就是帮助她自己佣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玛丽送到一家店铺,一家衣服店或是相类的行业,但那个时候也还远着。“况且,”莫须有太太说,“要是我们再等上一年半载,也许有别的运气碰出来。你的舅舅,他到美国去了二十年了,也许会得回来,他要是回来,你就用不着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着了。再不然过路的人也许看上了你来问你求婚,那都是说不定会来的。”她有无数的计划,她想象无数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儿的安乐与光大她自己的尊荣。所以玛丽在她妈出去佣工的时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总是闲着,随她自己爱怎么玩。有时她住在家里不出去。她在楼顶上后背的屋子里缝衣服或是结线,修补被单与毛毡上的破绽,或是念她从开博尔街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后,她愿意出门去在街上闲走着,爱上哪儿就哪儿,逛着不曾走过的街道,看着店铺与居民。

有许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总在这里或那里看见他们,她对于他们觉得有一种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着他们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种重量似的压在她身上,所以虽然这些面熟陌生的脸子做她远远的伴儿,她也安慰了。她愿意在这人群里打听出几个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有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他穿着笨重的大氅好像穿着一把铁铲似的;他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永远要发笑;他一路去也是看着店铺,他好像人人都认识。每走几步路便有人停步与他握手,但是这些人从来不开口的,因为这个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一见他们便刺刺不休的来一大阵,使他们没有说话的分儿,要是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的咕A着。到了那种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人家都得让开道来让摇头摆脑的,两眼注视远远的一个地方,迈着大步望前走。有一两次玛丽在他身边经过,听见他独自唱着世界上最悲痛的歌。还有一个人——一个瘦长黑脸的男子——他的样子很年轻,他常自在窃笑,他的两片嘴唇永远没有休息过一分钟,有几次他从玛丽身边走过,她听见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从没有停步同一个人握过手,虽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他并不理会,自己却窃笑着,轻轻的哼着,放开脚步直望前走。还有第三个人她常常注意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穿上了许久,一向没有脱下过似的。他有一张长长的苍白脸,一片漆黑的胡须悬挂在一张很美丽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无精神,并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们会斜着瞟——一种最亲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时候他除了走道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却什么都看见。有一次他看了看玛丽,把她吓了一跳,当时她脑中就发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个人她在几百年前曾经认识过,而他也还记得她似的。她心里怕他,可是又喜欢他因为他的样子很文雅,很——他还有一种样子玛丽想不出一个字来可以形容的,但是这种样子仿佛在许多年以前她曾见过似的。此外还有一个矮小,清秀,苍白脸儿的男子,这人的模样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他总像心里有心思似的,但是没有旁人那样的古怪。他又像永远在那里倒嚼他的记忆;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忆那些久已故去的人们,而对于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并不悲悼。他虽在人群之中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有一种冷峭的态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过时玛丽看见许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轻轻的一推转过脸来又看了看他,便咬着耳朵唧唧哝哝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