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五卷(第6/34页)

老腊帮着她娘说再会。她们一并肩的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谢谢天,”薛太太说。“把他们全找来,老腊。我们去喝一点新鲜咖啡去。我累坏了。总算是很成功的。可是这些茶会,这些茶会!为什么你们一定不放过要开茶会!”他们全在走空了的篷帐里坐了下来。

“来一块面包夹饼,爹爹。旗子是我写的。”

“多谢。”薛先生咬了一口,那块饼就不见了。他又吃了一块。“我想你们没有听见今天出的骇人的乱子吗?”

“我的乖,”薛太太说,举着她的一只手,“我们听见的。险一点把我们的茶会都弄糟了。老腊硬主张我们把会停了。”

“嗄,娘呀!”老腊不愿意为这件事再受嘲讽。

“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薛先生说。“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这儿下去那个小巷子里,他抛下了一个妻子,半打小孩,他们说。”

很不自然的小静了一会。太太的手弄着她的茶杯。实在爹不识趣了……

忽然她仰起头来望着。桌子上满是那些个面包夹饼,蛋糕,奶饼油松,全没有吃,回头全是没有用的。她想着了她的一个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装起一个篮子来吧。我们拿点儿这完全没有动的上好点心,给那可怜的女人吧。随便怎么样,她的小孩子们总有了一顿大大的食品,你们说对不对?并且她总有邻舍人等出出进进的。不劳她费心这全是现成的,可不是个好主意?”

“老腊!”说着她跳了起来,“把那楼梯边柜子里的那大竹篮子拿来。”

“但是,娘,你难道真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吗?”老腊说。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见解与旁人不同了。拿她们茶会余下的滓子去给人家。那可怜的妇人真的就会乐意吗?

“当然了!今天你怎么的?方才不多一会儿,你抱怨着人家不发慈悲,可是现在——”

嗄,好的!老腊跑去把篮子拿来了。装满了,堆满了,她娘自己动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说,“你就是这样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带一点大红花去。他们那一等人顶喜欢这大花儿的”。

“小心那花梗子毁了她的新花边衣,”讲究实际的玖思说。

真会的。还好,来得及。“那你就拿这竹篮子吧。喂,老腊!”她娘跟她出了篷帐——“随便怎样你可不要——”

“什么,娘?”

不,这种意思还是不装进孩子的脑袋里去好!“没有事!你跑吧!”

老腊关上园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黄昏了。一只大狗像一个黑影子似的跑过。这道儿白白的亮着,望下去那块凹地里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过了那半天的热闹这时候多静呀。她现在独自的走下那斜坡去,到一个地方,那里说是有个男子死了,她可是有点儿想不清似的。为什么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会儿。她的内部像满蒙着亲吻呀,种种的口音呀,杯匙丁当的响声呀,笑呀,压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满满的。她再没有余地,放别的东西。多怪呀!她仰起头望着苍白的天,她心里想着的就是“对呀,这真是顶满意的茶会。”

现在那条大路已经走过了。已经近了那小巷,烟沉沉的黑沉沉的。

披着围巾的女人,戴着粗便帽的男人匆忙的走着。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们在门前玩着。一阵低低的嗡嗡的声响,从那卑污的小屋子里出来。有的屋子里有一星的灯亮,一个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里移动着。老腊低着了头快快的走。她现在倒抱怨没有裹上一件外衣出来。她的上身衣闪得多亮呀!还有那黑丝绒飘带的大帽子——换一顶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着她吗?他们一定在望着她。这一来来错了;她早知道错了。她现在再回去怎么样呢?

不,太迟了。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门边一张椅子里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她在看热闹,她的一双脚踏在一张报纸上。老腊一走近人声就停了。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们知道她要到这儿来的似的,像是他们在等着她哪。

老腊异常的不自在。颠着她肩上的丝绒带子,她问一个站在旁边的妇人,“这是司考脱夫人的家吗?”那个妇人,古怪的笑着,回说,“这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