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4/35页)

并且我当初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信念与理想。我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则,有我爱护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爱心与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乐的方向走,A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这是我那时的一点“赤子心”。我恨的是这时代的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自杀,忧愁,虚伪,肮脏。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我就有一双手,趁它们活灵的时候,我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我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看了我的《吊刘叔和》文)就给我当头一棒:——

……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便说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天不在我“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觉不得我的脚步曾经向前挪动。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这样梦想下去。算清亏欠,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浑着强。我不能不自剖。冒着“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我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纠着我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就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办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现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现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倾,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你实际生活中的经历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A同时在你那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虽则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见。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一时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只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恍然的我惊觉了。仿佛是一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称新意识的诞生。这来我再不能盲冲,我至少得认明来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遥远?

啊,我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么多的麻烦!现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四月五日

求医

To understaud that the sky is everywhere blue,it is not necessary to have travelled all round the world.—

——Goethe

新近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我,在我寓里住了好几天,彼此好久没有机会谈天,偶尔通信也只泛泛的;他只从旁人的传说中听到我生活的梗概,又从他所听到的推想及我更深一层的生活的大致。他早把我看作“丢了”。谁说空闲时间不能离间朋友间的相知?但这一次彼此又捡起了,理清了早年息息相通的线索,这是一个愉快!单说一件事:他看看我四月间副刊上的两篇《自剖》,他说他也有文章做了,他要写一篇《剖志摩的自剖》。他却不曾写,我几次逼问他,他说一定在离京前交卷。有一天他居然谢绝了约会,躲在房子里装病,想试他那柄解剖的刀,晚上见他的时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脸上倒真的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说,“不要说剖,我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里锈住了,我怎么也拉它不出来!我倒自己发生了恐怖,这回回去非发奋不可。”打了全军覆没的大败仗回来的,也没有他那晚谈话时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