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文集(第27/35页)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头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他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象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瘢,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髭须,都暗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那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赭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引起你的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决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宝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瞭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路,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冻雪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东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皱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在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例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乡,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A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庄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顶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格式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罗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枣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罗蜜,枣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淇淋沙达店,莫斯科的冰淇淋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伧,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那波罗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情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稍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称,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