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北爱尔兰欧罗巴酒店的一间大堂:激荡

凌晨四点,我赶早班飞机,在大堂里等待出租车。这家欧罗巴旅店坐落在贝尔法斯特老城主街上,它有名,因为它是北爱尔兰被炸最多的酒店。英国和北爱共和军冲突的几十年里,它平均每年都被炸。可是,每次被炸以后,它都在原地重建,从未有过歇业的念头。2005年,我在底楼的餐厅里学会了用橘子酱涂在烤香的培根上吃,那种特殊的口味,我至今都喜欢。宁静的餐厅里充满爱尔兰酸面包结实的麦香,令人想到炸弹。

空荡荡的酒店大堂,外面灰暗的空荡荡的街道,对面一团漆黑的老酒馆,昨夜那里曾响彻爱尔兰民谣。这条老街上,时时能看到新老建筑不谐调地混合在一起。这情形让我想起一首描写贝尔法斯特老城的诗,从那里我知道这些不协调的街景,是因为共和军多年来的爆炸。旧建筑炸塌了,就平地起一座新建筑。动荡的气氛就是这样留下来了,如今成为诗歌里的故事。我在香港读到这首诗,也听到诗人自己的朗诵。她是个黑发的年轻女子,声音柔和地读着欧罗巴旅店爆炸的诗句,脸上灵光闪烁。

侍应生正在分发送往客房的早报,一份份报纸跌落在地,沉闷的声音有些不祥。我眼前浮现出和平线灰色的高墙,还有两边的墙画,就像我童年时代满街的革命漫画。

比起爱尔兰来,我在贝尔法斯特更有归宿感。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在都柏林公爵街上的旧咖啡馆里坐下,守着一杯黑啤酒,读《尤利西斯》里对这家馆子的描写,即使是这样,还是贝尔法斯特更吸引我。它暴力的过往吸引我,它动荡的遗迹也吸引我,它让我想起童年时上海火光熊熊的街道,淮海路上游行队伍路过的高音喇叭声,锣鼓声,口号声,想起自杀者伏身夏日草丛的景象,对一个孩子终身的震撼。想起那些恐惧,惊吓,那些人性的挣扎和溃败,想起那些激荡的岁月里,充满感情的重重悲剧。它让我失去在欧洲旅行的甜蜜感,心中震荡不已。我知道自己被一个城市吸引时的感受:我的心会像一尾鱼那样,活泼地在感情中游来游去,并有点缺氧。

在贝尔法斯特,我了解到,自己心中深埋着对暴力时代千钧一发的感应,当它被唤醒,一种可以称为浪漫的阴郁感受依然还会汹涌而出,危机四伏的恐惧卷土重来。酒店的边门被乒的一声推开,一个粗汉走进来,裹挟着清晨的寒气。他来报告什么坏消息?昨夜去爱尔兰酒馆听民谣,不像神殿酒吧里,德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以及爱尔兰人,众人把酒齐唱《my dirty old town》,那爱尔兰酒馆紧锁着大门,只听到激越的音乐墙后的闷响。大力拍门,门上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看清来客,才开门让进去。大汉走到我跟前,说:“是去机场的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