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浙江一碗蒸豆腐:父亲留下的口味

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江南大地黄灿灿的。我陪我的丈夫去探访他父亲当年读中学的江南小城。那个春天,他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却突然梦到了父亲。父亲在梦里非常年轻,几乎像直接从他的学生证上走下来的那样。也许是因为这个梦,我们决定去他父亲上中学的小城看看。

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因为家里的地主身份,从未带自己的孩子们回过家乡,也很少说起家乡的事。倒是写过短短的回忆录,怀念他的中学时代,他笔下的江南小城很秀丽,他在那里接受了进步思想。他的短文发表在旅游杂志上。我丈夫读到杂志,才知道在杭州和富春江之间,有这样一个对父亲意义重大的小城。将近退休时,他开始提起自己的家乡了。但退休不久,他就去世 了。

早晨我们进了那个小城,直接就去那间小庙旁面的中学。中学仍旧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好学校,只是建筑是水泥的,操场是新造的,连操场四周的树都是新的。怎么也不能与半个多世纪前的学校联系在一起。

慢慢往回走,含着微微的失望。主街的青石板地上湿漉漉的,人们习惯将水泼在街上。早市上卖的都是江南的食物,青菜,鸡毛菜,番茄,米苋,竹笋,菱角,活虾,田鸡,活鱼,草鸡,家制的老豆腐和臭豆腐,以及晒干的米粉和豆腐衣。我看到了大块连皮的南风肉,点给我丈夫看,那是他父亲最喜欢吃的食物之一。肉蒸熟以后,满家奇异的臭香。他得了结肠癌,全家都归罪于南风肉的不健康。他去世后,我们再也没吃过南风肉。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吃南风肉了。

农民的篮子和扁担后面,是放下门板的点心铺和茶馆。高大的木屋里,平整过的泥地上,方桌与条凳围着热烘烘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溜蓝边大碗,里面已经盛好了阳春面的清汤,葱花,蛋丝,还有一大朵溶化的猪油,猪油的边缘闪烁着光芒。

我们选了一家最老的点心铺子停下来,期望多年前的那个寄宿中学生也来过这里。丈夫的父亲是个喜欢食物的人,他有空就为全家人下厨,做传统家乡菜。我们的胃此刻开始想起他了。点心铺子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猪肉散发出来的肉香。肉里一定放了很多生姜和黄酒。“我家厨房的味道。”我丈夫突然吸着鼻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夫妻之间,说到“我家”,而不是“我们家”,一定是指结婚前的家。

老板娘是个眉清目秀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她过来问我们想吃什么。丈夫一一点了阳春面和干菜饼子,边想边说,下巴往里缩着,好像要打嗝。最后,他终于说:“要是有饼子的话,我们也要。”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老板娘,好像做梦一样的将信将疑。

老板娘点了点头,领着他去灶台。她掀开蒸笼:白汽散去后,里面团团坐在纱布上的,正是他父亲从前下厨做的饼子:把嫩豆腐和肉酱用山芋淀粉调在一起,撒上葱花,蒸熟。老板娘取了热腾腾的饼子,在上面撒了层胡椒粉,递给我的丈夫。

此刻,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店堂里的那股肉香,就是蒸饼子的香气。这里一定就是他来吃饼子的地方,连撒胡椒都是他从这铺子里学到的口味。

“会不会从前我爸爸,就坐在这里,”我丈夫突然指了指自己坐着的条凳,“学校的伙食不够好,他就出来吃一碗蒸饼子。”

我们坐在无所依傍的条凳上,如一条木船在汪洋中。

我们想象着那个求学的少年,这时,他俨然生机勃勃地活在这座小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