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第6/7页)

我和老郝相依为命,日日厮混。夜半编片子,有人给她送箱新鲜皮皮虾。她煮好给我送,我冲下楼去接,电梯快要停了,两个人撒腿就跑。在两人宽的小街上擦肩而过,到了对方楼下等不着人,手机都没带。找个公用电话打手机也没人接,四顾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烟稠密的麻辣烫摊边,一抬头遇上,不知道为什么都傻乎乎的欢天喜地。

这路如果不拐弯,也不后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说:“这么走是条死路。”但她过了一会儿,说:“不这么走也死路一条。”

那就走吧。

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无声,人的自大之意稍减,主持人这种职业多多少少让人沾染虚骄之气,拿了话筒就觉得有了话语权,得到反响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当成真正的自我,脑子里只有一点报纸杂志里看来的东西,腹中空空,徒有脾气,急于褒贬,回头看不免好笑。

六哥兴之所至,每年做几本好看的《读库》笔记本送朋友们,还问:“放在店里你们会买么?”

“会。”

“知道你们不会。”过了一会儿,他又捏起小酒杯说,“但我喜欢,又行有余力,就做好了。”

过半年,他又问:“本子用了么?”

“没有,舍不得。”大都这么答。

他说了一句:“十六七岁,我们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现在都不当回事了。”

他说得有理,长夜无事,四下无声,我搬出这些本子,抄抄写写,有疑惑也写下来,试着自问自答。闲而求知,没有了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越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年底,我在出差的车上,接到老郝电话,她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什么事儿。

她那边没出声。

电光石火间,我知道了:“你谈恋爱了……”

“切。”

“你谈恋爱了?”

“你谈恋爱了!”

“别喊!”

我了解她的脾气,没有确定的把握,她绝对不会说的,这就是说,她终于要幸福了。

六年里,我俩多少次走过破落的街道,在小店里试衣服,一起对着镜子发愁,挨个捏沿路小胖子们的脸,他们冲我们一笑,我们都快哭了。现在她终于要幸福了。

“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死人,别喊啊,他们要听见了。”

我挂了电话,给老范发了个短信。她马上把电话打过来,尖叫:“我明天就要回来。”

挂了电话,车往前开,陈威坐在副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回头看着我笑了:“哟,柴记者,这些年还没见你哭过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说。

老郝结婚的大日子前夜,我俩还在成都采访孙伟铭醉驾案。

做完要赶当周播。

她问我:“结婚证能不能他一个人去领?”

“滚。”我说,“你明天一早回去,后面的我盯着。”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机房,一直病着。我给她按按肩膀,又扯过她左手,端详她手指,玫瑰金。我啧啧啧,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编辑机上一边转着旋钮,反反复复找一个同期声准确的点,已经三天没怎么睡了,新郎来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们工作了一大会儿,我说:“老郝。”

“嗯。”

“老郝。”

“说。”

“将来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给你。”

她头都不回:“当然。”

三个月后,我接到通知,离开“新闻调查”。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电梯关了,我得爬上十八楼。楼梯间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墙一步一步走,墙又黑又凉。

想起有一年跟谭芸去四川的深山采访,下了几十年没有的大雪,山里满树的小橘子未摘,雪盖着,我让张霖站在车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拿在手里小小鲜红一粒,有点抽巴,冰凉透骨,但是,那一点被雪淬过的甜,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镇上,水管冻裂,停水了,我们找到一家小馆子,让他们下挂面,煎了几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结着霜的香肠。胖老板娘拿只碗,红油辣子、花椒油、青蒜叶子调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头。

冰天雪地里,围着热气腾腾的灶,吃点热乎东西,李季说:“真像过年。”

我呢,在万山之间,站在肮脏的雪地里,脚冻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满是碎雪的空气,心里忍不住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