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第3/7页)

他父亲后来赶到了现场,说事儿没处理好,“今后一定改……”

宋打断他:“能自然点儿吗?改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以前怎么冷落我的?我不愿说,一说就来气。”

他父亲神色难堪,压不住火,说了句“二十年后你就明白了”,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又控制住自己。在场另一位带女儿来治疗的母亲劝解他,他说:“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简单了,我认为儿子应该怎么怎么着。”那位妈妈说:“不光是简单,不光是家长,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这就是错的方式。我就错了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多好,我回去还写进日记里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着急一较真,碰到自己认为非得如此的时候,就免不了疾言厉色,而且一定是冲自己最亲近的人来。

老郝说我。

我不服气:“那我说得不对吗?”我心想,事实不都验证了嘛。“你说得对,但不见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这不就是陈虻说的话?老郝这么一说,我不言语了。

老范不像老郝这么硬,做节目时她一吵不过我,就从宾馆出走。雨里头淋着,哭得像个小鸭子。

我给她发一短信:吵不过可以扭打嘛,冻着自己多吃亏。

过一会儿,收到短信,说:“我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门打开,我一看头发是湿的,小卷毛全粘脸上了,去洗手间找条毛巾给她擦头:“好啦,我错啦。”

她哇一声搂着我哭了,我只好尴尬地拍着她背。

唉,这辈子认识他们之前,我就没说过这三个字,说不出口。现在才知道。搞了半天,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三个字。

她让我最难受的,不是发火,也不是哭,是这事儿过后,就一小会儿,她脸上还挂着哭相,眼睛肿着,天真地举着一只大芒果,趴在我床边一起看网上有趣的事儿,还自言自语:“你说这会儿心情怎么跟刚才特别不一样呢?”

我事后问她:“你干嘛这么脆弱啊?这只是工作嘛。”

她说:“因为我在意你啊。”

没人用这方式教育过我,我当时噎住。

我每每和老范吵架,分歧都是,她时时处处要为我们采访的人着想、开解。而我担心这失于滥情,不够冷静,觉得工作应该有铁律,必须遵从,不惜以冷酷来捍卫。

某次采访一位老爷子,做实业十几年,挣了几百亿,捐出四十亿做公益。他崇拜曾国藩,要“求缺”。闲着没事的时候,我说你经商很成功,那要你来经营新闻,能做成么。他认为跟企业一样,抓住核心竞争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说那负面新闻你怎么处理?

他摇摇头:“新闻不分正面负面,新闻的核心是真实。”这句话我早知道,但从他这儿说出来,还是让我琢磨了很一会儿。

这位老爷子脾气直,采访谈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来把话筒拔掉。“可以了。”他说,“柴静,来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这老头儿肯定是要讲点什么给我听,比如像曾国藩一样指点下别人面相。

果然。

进他的办公室后,他就说他懂点看相:“你,反应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来了。

“……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偏激,就是你们说的愤青。”他接着说,“偏激就会傲慢,无礼。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这个毛病。”我想辩解,还算咽下去了,说:“那怎么办?”

“多读书。”老爷子说,“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来当玩笑说给她俩听,结果老郝听完看着老范一笑,老范也看着老郝一笑。我气得:“我有那么偏激么?”老郝安抚我:“倒没有……只是有点好胜。”我让她举例子,她说:“比如说,我觉得你不太在意别人的片子。”

我想说我怎么不在意了?想了想开会的时候评别的小组的片子,我几句话就过去了,或好或贬,都只是结论,词句锋利,好下断语,听完别人不吭气。我自认为出于公心,但对别人在拍这个片子过程中的经历没有体谅,我不太感受这个。

老范评片子时,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

纯洁,哎。

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