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采访是病友间的相互探问(第5/8页)

“人最大的慈悲是给生命一个救赎的机会。”他说。

播完这期节目后,我收到柏大夫的短信:“看了你的节目,我落泪了,记得宋吗?他很好,已经从海军退役。”

宋是我八年前采访的患有抑郁症的男孩,在十六七岁时曾经因为网瘾被父母送去柏大夫处救治。

小时候被寄养在奶奶家,他认为受到不公平待遇时父亲不帮助他。“他从来就没有鼓励过我,”他说,“我并不喜欢上网,网瘾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快乐,没有寄托。”

他十六岁的时候体重一百八十斤,医生对我说:“他为什么胖?因为他要靠吃来压抑自己的愤怒。”他安慰自己的方式,是在镜子上用墨水笔写“我是帅哥”,再拿水泼掉。

父亲那时与他在家中几乎不交谈。说对待他像对一个凳子一样,绕过去就是,“不理他,恨不得让他早点出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心理治疗时,宋面对柏大夫,说起小时候被人欺负,父亲不管他、不帮他的经历,在众人面前用拳锤打墙说“我恨你”,把手都打出了血。

他父亲也坐在现场,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恨我。”

这期节目播出五年之后,宋上了厨师学校,当过兵,交了女朋友,在一个环保机构工作,瘦了四十斤,常常给我提供污染事件的报道线索。

柏大夫发完短信后不久,我也收到宋的短信:“我看了药家鑫这期节目。”只此一句。

我未及细问,一年以后,才想起此事,短信问他:“你当时为什么感触?”

他回:“他平时不是一个坏人。”

我有点不解:“你怎么知道他坏不坏?我采访了半天,我都不敢下结论。”

“姐,”宋写,“我问你,你采访的时候,发现他伤害过什么没有?”

“那倒没有,他妈说,他喜欢动物,不许她妈教训狗,狗死了难过了很久,如果看到家里杀活鱼,他害怕,这顿饭就躲开不吃了。这些信息我们节目都没用,不知道真不真实,你相信么?”

他没回答相信不相信,直接答:“他会觉得动物很可怜,是因为动物不会伤害他。”

我说:“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会去杀人吗?”

短信断断续续,过一会儿才来:“他逃避责任或者害怕吧,不成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交代。也不知道以后这个事会给他带来多少累赘,怕承担。”

“怕承担的自私可能不少人都有,但他这么做太极端了吧?”

他又停了一大会儿,才写了两个字:“无奈。”

“什么意思?”

“他心里有愤怒,”他写,“所以他觉得,我不让你张嘴。”

我听着心里一凜;“他是在模仿伤害他的人么?”

“不是。”他说得很坚决。

又停顿了一下。他说:“他在逼自己。”

他的话像是雨点越下越大,打在篷布上,我站在底下能感觉到震颤,但没有切肤之感,我接触不到那个雨,但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有某种我感觉到但没法说清楚的东西,只能问他“什么意思”,他干脆打电话来了:“路上太冷,发短信折腾得很,我在路上走呢,这样说痛快点,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说:“你认为他凭什么要加害一个已经被他伤害的人呢?”

“他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拿出刀来对吗?他是看到她在记他的车牌号……”

“这个动作怎么了?”

“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故意,”他听出我想打断他,“我知道,她当然是无辜的。但是现在是在问我,药家鑫会怎么想,我是在试着告诉你他的想法。”

我闭嘴:“好,你说。”

他没有用“可能”“或许”这样的推断词语,直接说:“他觉得,你记住了车牌号,我爸妈知道了,就饶不了我,这对他是天大的事。”

“出个车祸怎么算天大的事?”我有忍不住了。

“可能对你来说不是,”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一瞬间,我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在等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把碎片一片一片拼在一起,一只全是碎纹的白瓷碗,窝在一摞碗的最上面,等着她。到现在我还觉得,那个黄昏,好像比童年印象里哪天都暗都长,那种如临大敌的恐惧。结果我妈回来,发现之后居然大笑,跟邻居当笑话讲,我当时心理不是如释重负,而是莫名其妙的郁闷:“就这样?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为了这样的恐惧去杀人?”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

他在冷风里走路,说话时气喘得很粗重。“你当年采访我的时候,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