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第6/13页)

他回身潜入人类内心,相继在德国和巴西从事教育志愿者工作,作精神科学的研究。

一九九○年,他来到中国,想要留下来,他没有对这个国家的狂热辞句,只说:“德国一切都完成了,中国才刚刚开始。”

但之后十年,他遭遇了一连串“失败”。

最初,对志愿者管理不严,不需要教师证的时候,他在南宁的中学教学,想教“好的而不是对的”英文,“如果学生能够造这样的句子:Run like the kite; I can fly a bike. 这是多么有想象力的句子,但是根据中国的考试是错的,因为没有这样的标准答案。”段考的时候,他教的班级英文成绩全年级最差,只有六个学生及格,家长们不快,他离开,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评和反对标准化教育,反对整齐划一的校园,反对“让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

他去了广西隘洞镇的一个村子,租间每月十元的房子,招一群从来没受过教育的十四到十八岁的青少年。他们只会说壮语,卢安克教他们普通话,想让他们从尝试改变自身环境的事情做起,比如怎么画地图、修路,但后来发现因为年龄太大,这些学生们只能完成任务,不能自发地创造。

事后他写:“这些事情全都失败了,失败得非常严重。但假如我当时就成功,不成熟的事情就会变得很大,而我自己就会变成我不喜欢的那种人,命运通过失败指出应该走的路。”

他到了当时只有拖拉机能够通行,没有电和自来水的板烈,与刚刚入学的孩子在一起生活,渐渐理解了现实:“中国人感情很强,以前都是凭感情决定事情,缺点真的很严重了,需要标准化把它平衡。坏事情也需要发生,如果没有坏事情,我们会意识到什么造成坏事情吗?但它肯定有一天要过去的。”

他曾经把德国教育模式的书翻译到中国来。现在他也放弃了,“我觉得西方的教育不适合这里。每个地方给学生带来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影响,所以他们需要的教育也不一样。我的教育都是观察学生自己想出来的。”

“但那样就意味着你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去借鉴?”

他说:“知道一个模式也不等于有经验。”

这时我才理解,他说过去的事不记得了,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你一步步这样退到农村……”

他说:“我觉得不是退,是一步步接近我喜欢的地方。”

我们选择卢安克身边的孩子来采访时,老范跟我商量:“那个眼睛很温柔的小孩子比较诚实。”

我说:“嗯,对,还有那个,比较活泼,小脸儿滴溜溜圆那个……就是上次大牙上粘菜叶的。”

有双温柔眼睛的孩子,说卢安克在下雨的时候和他去山上,看到被砍伐掉的原始森林,卢安克说树没有了,树的根抓不住土,土就都流走了。这孩子后来就去阻止砍树的人。他被耻笑,但脸上没有忿恨:“我们还是要想办法,一定要劝服他。”

小圆脸也可爱,他写了篇作文,被卢安克贴在墙上,名字叫《骑猪》,活泼可喜:“那年春天,我家养了一头又肥又壮的猪,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不能想想骑马的滋味,何不想想骑猪的滋味?说干就干。到了猪圈,我赶出那头猪,迫不及待地往它身上骑。第一次没跳上去,我往后跳了几步,向前一伸,准备起跳,猪就看见前面一堆饲料,飞快地往前跑,我扑猪屁股上,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来不行,得想个办法,我向前轻轻触摸它油光光的背,就看起来很舒服,趁机会我用力一跳,OK,我骑到猪背上了。猪在前面跑,爸爸和爷爷在后面追,奶奶和妈妈拿着棍子在前面打,终于猪停了下来,我从猪背上滑下来,定了定神,拍拍猪屁股,强作镇定说,老兄你干得不错。爸爸虎着脸说,你老兄也干得不错。我知道情况不妙,撒腿就跑了。”

他给我们叽里呱啦念,声音清脆得像一把银豆子撒在玛瑙碗里。我控制不住一脸笑容。

卢安克身边的孩子里还有一个最皮的。

我跟别的学生说话,他都会跳进来问:“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

等打算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跳走,或者把别人压在身子底下开始动手了。我们有点无可奈何,如果不采访他,他就会来抢镜头,干扰别人。我只好采访他,他坐在凳子上急得不得了,前摇后晃。

采访完他我暗松口气:“去吧去吧,玩去吧。”他立刻操起饭盒,跑到院正中,一群女生堆里,把铝饭盒往一个女生脚下“咣当”一扔,“给我打饭”,转身就跑了。那是他姐姐。女生们拿白眼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