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第2/13页)

旁边他们挪板凳的响动声好像越来越大,我脑壳完全敞开着,每一声都磨在神经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局促不安。

当天下午,我们先采访一对姐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卢安克带着我们去孩子家。

家在山上,山是高原向盆地的过渡,少有平地,房子就建在斜坡上,站在高处一眼,望不到邻居。进了门,屋内幽黑,右手边有根电灯线,我摸着拉了一下,灯是坏的。没什么家具,石灰墙上只挂着破了一半的镜子。一台旧电视正正放在当厅中,是姐弟俩生活的中心。

十岁的弟弟黑亮精悍,眉宇间已是山民的气息。天有些冷,他一脚踩住小腿粗的树干,拿小铁斧卖力劈柴,大家都觉得这镜头很动人,过一会儿火暗下来了,摄像机拍不清楚了,我们停下来,说再添点柴。

再过一会儿,拍摄结束了。我让弟弟带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之前他说自己在屋后开了一小块地种菜——但他拒绝了。

“为什么呢?”我有点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去火边俯耳跟卢安克说悄悄话,看了我一眼,极为尖锐。

“你肯定在说怎么考验我们。”我想用开玩笑的方式掩饰一下。

卢安克对他笑:“不行,他们城里人会不喜欢。”

我隐约听见一点,就问:“是要拉我们去玩泥巴?”

“你愿意吗?”

“当然了。”我认为我喜欢。在我对自己的想象里,我还认为自己喜欢下大雨的时候滚在野外的泥巴地里呢。

采访结束,是傍晚六点多,天已经擦黑,山里冷得让人发抖。我们准备坐车下山,弟弟来时跟我挤在副驾驶座上,回去的时候,不看我,说不坐车,脚不沾地,飞跑下去了,卢安克说要跟他一起。

走到门边,卢安克忽然站住了,温和地问我:“我们现在去,你去吗?”

“现在?”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自己头脑中第一反应是“我只带了一条牛仔裤。”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非要努着去,弄得满身泥,甚至雀跃欢呼……只会是个丑陋的场面。

我纳闷了一晚上。我问老范:“我做错什么了?”

“什么?”

“那个孩子。”

她说:“没有啊,我觉得他对我们很接受啊。”

我说:“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你想多了。”她说,“对了,明天能做卢安克的主采访吗?”

我皱着眉,急躁地说:“不能,放到最后再做。”我知道她急切地想要把主要采访拿在手里才安心,这是常规的做法,但我没法告诉她……我几乎有一种愿望,如果能不采访卢安克就好了。如果突然出了什么事,或者他明天拒绝了我们的采访,就好了。

通常我和老范会交流一下采访应该怎么做,但这次只字未提。我带着近乎冷漠的神色写自己的提纲,她在隔壁床上时不时看我一眼,期待着我说点什么,我被这小眼光一下一下打着,几乎快恨起她来了。

我是对自己感到愤怒,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第二天,我们还是拍摄孩子。

板烈小学有两百四十名小学生,一百八十名是住宿生,很多孩子从四岁起就住在学校里,一个宿舍里七八张床,半数的床是空的,因为小孩子选择两个人睡一张床,为了打闹,也为了暖和。家里给带的倒是最好的红绿绸被子,久无人洗,被头上磨得又黑又亮。

孩子们的衣服大多是父母寄来的。问父母怎么知道他们的身高,其中一个说:“我一米二,我用折尺量的。”另一个孩子的球鞋,是自己上集市买的,十八块钱,用粉笔描得雪白,明显超大,两只脚尖对得很整齐搁在床下。

卢安克不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没有教师许可证,不能教正式的课程,只跟孩子们一起画画唱歌,生火做饭,修被牛踩坏的橡胶水管,周末也陪着他们,下过雨的泥地里,从高坡上骑自行车冲下来,溅得一身烂泥。

这些小孩子性情各异,但都黏着卢安克,一条腿上横着躺四个孩子,叽叽呱呱叫他“老爸”。我试图看这是不是孩子在外人面前的攀比心理,发现不管我们在不在他们视野里,都一样。

学校中心有一棵木棉树,有些年头了,长得高又壮,他们仰脖看:“卢老师,你说大马蜂窝会不会掉下来?”

“不知道。”他慢声说。

有个孩子揪着他往下坐,把衣服袖子拉下来老长,卢安克就歪站着。孩子问“大马蜂会不会蜇人”,一个门牙上粘着菜叶的家伙嬉笑着戳他:“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