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第6/7页)

老范试探着唱:“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旁边编辑机的镜头上,苏丽文被踢中伤处倒地。她的教练实在看不下去,要冲上赛台,被裁判制止了,裁判问她是否要停止比赛。

她在地上双拳相击,表示“我可以,我可以,马上站起来”。

“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要忍耐……”

嗯,嗯。

我和老范摇头晃脑大声合唱,“掌声响起来……”

苏丽文最后一次从场地上拖起自己,她说:“我听到很多观众一直叫我站起来。然后我也觉得,对,非站起来不可,对。”

她用这个方式撑到最后就是想告诉父亲:“有呼吸就有希望。”

旁边的实习生宋达加进来与我们合唱:“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你的爱将与我同在……”

这歌这么平常,但唱到这里,屏幕上正是比赛结束,苏丽文抱头倒地,像个孩子一样蜷着身哭泣,全场七千人起立为她鼓掌。

寻常,却有力。

有天晚上一点多,关主任路过机房,看到我们,眼神怔了一下,但正忙着,没停步走了。

第二天这个时候他又看见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做了一期节目,但不知道给谁做的。

他乐了,说他看看。

看施泰纳的时候,关主任把眼镜儿摘下来擦了擦,实习生吴昊捅捅我,小声说:“哭了。”

看到埃蒙斯失利时,我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雅典的悲剧重演”,他说:“是失败,不是悲剧。”他说得对,在节目里我保留了这句话,结尾时我说我当时的想法错了——失败不是悲剧,放弃才是。

关主任在新闻频道挤了一个下午五点的时间,把这期节目播出了,没有栏目,问叫什么,我想了想,别往花哨里起了,就叫“奥运瞬间”吧。

片子需要个小宣传片,要一句广告语,我呆坐在机房外的蓝色塑料凳子上苦想。

在法国奥赛博物馆,我看过一张梵高的大画,画的是十九世纪法国的乡村阿尔。夏天午后,一个农民和他老婆,两个人干活干累了,躺在麦子堆的阴影里睡着了,白金的光,天空是被微风冲淡的蓝色。坐在地上看这张画,能感到麦子被太阳暴晒后的闷香,农夫农妇蜷着身体沉睡的安恬。

以前我老觉得艺术在庙堂之上,是什么吓人的东西,非要有高端的意义才成。看到这幅画,感觉它什么都不说,只是留下了一百多年前的这一瞬间。梵高对他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我借鉴他的话,写了这句宣传语:“奥运之美,不仅在夺取金牌的一刻,还有那些蕴涵着人类精神的不朽瞬间。”

在机房录这句宣传词,宣传片嘛,总得有点腔调,我尽量让声音戏剧性一些:“奥运之美……”

录了好多遍,好像可以了,看一眼老范,她也说行了。出来的时候,录音的技术人员对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你。”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冷静的。”他说。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去掉所有的装饰?”

我回到机房,再录一次,像平常说话一样。

录完第一句,他在外面对我伸拇指。

我自己听的时候,发现他是对的。

节目在一个小角落里播出,没有重播,也没有预告,我想肯定不会有人看到了。晚上接到钱钢老师的信,题目就是“你做的《奥运瞬间》好极了”。

我心一暖。

他在香港。一般人在他的境地,不是变得偏激,就是变得冷漠了,但这样缝隙里的节目他都看到,不光是我的,不光是“新闻调查”的,央视的节目他都看,不苛责,只要有一期好点的,一定写信来夸奖。地震时看到我们在杨柳坪拍的节目,他在信中说,当下的新闻人做事要“戒峻奇陡峭,置身高寒”,要“温暖平易”。他说奥运的节目与地震的节目“一脉相承”。

“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他说,要坚持自己的价值与信念,“一脚一脚地踩下去”。

MPC门口小圆桌是各国媒体记者闲来喝杯咖啡的地方,有位国际大报的记者负责报道政治,问我报道什么,我说报道几个人的故事。他问我采访了谁,听完说一个都没听说过,你们报道这些乏味的事情干什么。

我向《纽约时报》的老编辑Clark发牢骚:“他们根本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试图做什么,只说你乏味。”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我,笑得咳呛起来,以老人的宽厚拍拍我肩膀,说:“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你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