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第6/9页)

我问他:“你觉得这声音行么?”

他还在沉吟。

我说:“你不让我配我跟你拼了。”

配完音,我回到家,才收拾行李,把沾满泥土的靴子放在架子上,擦掉暴雨打在桌上的黑点,把催我领邮件的单子揉成一团扔到垃圾袋,洗一遍卫生间,洁厕灵溅在手腕上有些腐蚀的疼。袋子里的东西——望远镜、电筒、头灯、救生衣,一一放好,洗脸的时候我看到发际线和脸上的颜色相差很大,胸脯和胳膊上完全是棕黑色。

要了外卖吃,在一堆书的底下找到安德森·库珀的书。他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记者,作过很多灾难和战争的报道,在序言里他写道:“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一叠叠的账单和空荡荡的冰箱。去超市买东西,我会完全迷失……一群女孩一边喝着水果颜色的饮料,一边谈着化妆品和电影,我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看见她们灿烂的笑容和挑染的头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

窗外小区门口,人们刚刚打完球回来,互相拍打着哈哈大笑。

“我在外面待得越久,情况就越糟糕,回来后甚至无法开口说话。”他说,“我会去看电影,去见朋友,可几天后,我发现我又在看飞机的时刻表,寻找可以前去报道的地方和事件。”

我们都努力把自己报道的世界与生活分隔开,但是都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他说:“我以为我能就此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但事实却是我根本无法解脱。根本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即使不听,痛苦还是能渗透到你内心深处。”

节目播出后,一位素不相识的导演打电话来说“安排让你朗诵一首诗”,就要跟我谈论内容。

我打断她:“不,不朗诵。”

她有点意外:“这可是念给大地震的。”

“我是个记者,不适合念诗。”

她还继续说。

“我知道这诗很好,这事也很好。”我说,“只是我不适合,您找别人吧。”

我并不反对诗,也不反对朗诵,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的感情。我采访过一个姑娘,她在地震中被压了五十多个小时,截肢后在病床上开始画画。有一张是她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只能看到脸,一只手撑着头上的石灰板,眼睛睁得很大,向外看,那是她“绝望又希望”的一刻。

她说画这张画的原因,是后来玉树地震发生,别人要她给灾民画张画来展览,“给他们画个新家园吧。”

但她画了自己,她说“这样才是对他们的安慰”。

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解你。

第二年,还去不去杨柳坪做回访?罗陈做完前期回来有些犹豫:“村子里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我说,“就拍没事吧。”

“不过叶哥叶嫂没怀上孩子。”

嗯,这就是生活。

去的时候是清明,钴蓝色群山,中间有条缝子,一匹油菜花的金缎子泻下来,山里冷得扎人,还点着炭盆。我们每天跟大伙围着炭盆喝茶,还是那样,遇上什么就拍点,没有就不拍。男人们去帮着村里砍木头盖房,我给文超辅导功课,题答对了我俩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帮里硬邦邦的一小块含一个下午。爷爷的耳朵更背了,我俩说不了话,脸贴脸对着镜头照个相玩儿。

鲜红的辛夷花刚开,落得漫山遍野都是,叶哥还穿着那件绿昵子军服,把山坡上的油菜花拿镰刀砍掉,让蒜苗长起来,金光闪闪的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正午山里静,只有群蜂在水洼边隐隐不绝的嗡嗡声,陈威把掉在茶水里的野蜜蜂用随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来,移到新砌的水泥台上,它在太阳底下,歪斜了一会儿,抖一下,就飞走了。

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我们一起进北川县城,路侧都是烛火,两条火线,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学隔着条河,没法过去,离河最近的大石头上,一个中年女人坐着看对面,一动不动。

叶哥在卖纸钱的地方选了很久,挑一个书包,选了红的,有奥特曼。放下,又选了个蓝的。

地震之后有过一次大泥石流,他们在城里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着。他和叶嫂就在警戒线后跪着,香插在石块中间,对着小学的方向烧纸,叶哥看着纸灰飘飞,喃喃说:“你最喜欢背新的书包,这个书包你喜欢吧?”

文超转身一个人走了。

我和志全找了好久,发现他站在另一所小学的教学楼面前,一楼没了,二楼直接坐下来了。志全对我说:“他就是从二楼跳下来的,看到自己的同学就差那么一点没能跑出来,只有头露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