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许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会存在(第5/7页)

第一天节目完了,晚上十一点,我在咖啡厅对着第二天的文案发呆。汪汪笑眯眯地来观赏了我一会儿,当天日记里写:“她有气无力地和我说:‘第二天可麻烦了,太乱了。’我很薄情寡义地想,这就不关我事了。我一向如此,就她那可怜样老忘不掉。”

乱,往年只做单独一位代表的议案,现在需要去找到同一议题的不同意见方。编导们更可怜,半夜三更挨个去了解每个代表对问题的看法:“今年我们直播,不需要您念发言稿,您就按您自己的想法那么说,有不同意见也可以随时插话。”

人家满脸狐疑:“那不就吵起来了么?”

“是啊,可以的。”

第二天,浙江一位人大代表叫庄启传,斜靠在栏杆上抽烟,看我们在那儿布线,我过去打个招呼聊两句:“您等会儿的观点是什么?”他似笑非笑:“不就是听你们央视的导演么,让演什么演什么。”

我说:“我们要的是您演您自己。”

“我敢说你敢播么?”

“您是人大代表,我们是直播,您只需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就行了。”

直播中,代表邱继宝讲他的飞跃集团在政府支持下渡过难关的三点体会,刚说到第二点,就被庄启传打断了:“你的观点我认可,依靠政府解决问题。但是,政府给你的只是思路,不可能把全部问题都解决掉。可能更重要的……”邱继宝大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坐在旁边的人大代表周晓光抢进打断:“邱先生的企业在我们浙江,是大企业。但我们浙江还有几十万家小企业。”

“企业解决问题不能完全依靠政府,如果过多依赖政府,这个企业就没有出息,走不远。”庄启传找个空子还是把话说完了。

邱继宝本人脸涨得通红:“当然得企业主导,关键是企业要面子还是要金子……”

原定八分钟的会议直播一直在往后延,居然耳机里没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停,汪汪发短信给我:“播出线上沸腾了。”

会议结束,现场的两位纸媒同行议论,说这下中央台倒霉了:“本来他们要拍邱继宝发言呢,结果变成一场大争论了。”

我把邱继宝请到直播的镜头面前:“这些反对你的声音都是直播出去的,你会觉得尴尬和不舒服吗?”

“作为代表,怕尴尬就不要去写建议,你为了把深入的意见建议真正带到两会上形成国家的共识,你肯定要结合实际,不对的跟他争,谁有理,谁就是精英。”他说。

“争论不是会让意见更分散吗,你为什么说可以达成共识?”

他说:“只有通过争论才能达成共识,争论是争真理,有理走天下。”

直播结束,我们进了电梯,邱继宝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也是第一次啊。”

“什么第一次?”我说。

“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议会新闻’。”

做这样的节目,编导心里没底,问我:“直播中到底发生什么,没法把握,你能不能先给我你的提问呢?”我说我通常只准备材料,现场听,具体要问什么,可能到了那个时候才能知道。

汪汪说:“也有编导说他不喜欢你,觉得你欲望太强了,总觉得拼命想证明些什么。”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也许是我真不认为直播前需要什么都准备好……别介意,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记者不向未知的东西去问,那这个节目好不到哪儿去。”

“看你采访,眼睛都放着光,攫取的光。”

我跟她已经熟到了可以胡说八道的地步:“攫取,对,提问者就得攫取。我还太不够呢,好采访是一刀一刀把一个人的魂儿活活儿剥出来晒,这个剥里面全是逻辑,递进,环环相扣。”再返过头吹捧她:“但是编导在后期的台子上是神啊,剪辑和导播一秒之间,差之千里,一个镜头的调度,就是全部人生。多牛啊。这种各自归位的陶然——哎你没觉得我比以前嘴儿甜了么?”

她嘿然一乐,把一份策划案放桌上,食指一搓,推到我面前,“这个你肯定喜欢。”

是个叫老毛的代表,淡黑脸,浓眉毛,两会发言时,当众掏出一瓶深黄色的水,往桌上一蹾:“这是我视察时看到的被污染的河水,纯黄色的呀……这就是当地十八个乡八九万农民喝了十几年的水。老百姓真是太苦了。当地最长寿的人也只有六十五岁,因为体检不过关,已经多年没有年轻人能去当兵了。这次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大篇幅提到环境保护,可见中央是多么重视。但为什么一条受污染的河流就是治理不了?有关部门协调工作太不实在,说实话就是失职!”他的手不断敲桌子,自来卷的头发,都震得掉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