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默在尖叫(第3/8页)

小豆说:“好像那天晚上不把我杀死,他决不罢休。”

“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因为他看着表呢。”

“这个动作怎么了?”

“给我一种感觉就是,他在等时间。那时候我记得特清楚,四点五十,天快亮了。他说:嗯,快到五点了。他说你说吧,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你那天晚上看他的眼睛了吗?”

“我看了。他的眼睛都发直了,血红血红的,一晚上了。”

她有过一个机会逃掉,拉开门想逃到娘家去,被他用刀抵着后背押了回来。她把心一横:“是不是我死了就算完了?”

他说:“你姐姐、你父母、孩子,我一块儿炸了他。”

“我当时想,我一条命还不够吗?我跟他生活了八年,还不够吗?我就顺手抄起棍子打了他。”就这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劲儿。打完之后,小豆不知道他死了:“我说怎么出血了呢?我还擦了擦。”

她擦完血,抬头看了看表,对倒在床上的人说;“真到点了,五点了。你睡吧,我上法院跟你离婚。”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后来,她是在法院门口被抓住的。

“你这么多年来反抗过吗?”我问她。

“没有,从来没有反抗过。这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

燕青拿起的枪是她丈夫的,他在一家煤矿当私人保镖。

他喜欢玩枪,有次子弹没拿好,有几颗掉在地上。他捡起了一颗,上了膛,拿枪口指一指她:“我喊一二三,你捡起来。”她怀孕七八个月了,扶着肚子,半弯着,把沙发底下的子弹一粒一粒捡起来。他端着枪,对着她的背。她说:“我认为他肯定会开枪的,我觉得我马上就会听见枪响。”

他要她生个儿子,“他说他的老板没有儿子,我们钱没有他多,我们一定要有个儿子气气他。他明确地跟我说,咱们要生一个女儿就掐死她吧。我说那是畜生干的事儿。”她生了个女儿。第二天,“屋里很暗很暗,就一个小红灯泡。他说你给我五分钟的时间。他的神情很古怪”。

“什么神情?”

“我说不出来,我就感觉我和孩子都完了。他冲着孩子真去了。我就拽他,我拽他,他把我一下子打一边了。我看他的手冲孩子的脖子去了,我就拿起了枪,我就给了他一枪。”

她说这种情况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无期。”

“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

小豆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从她和母亲在法院门口分离之后,母女俩再也没见过。她连去一趟监狱的钱都没有。除了逮捕证上,她妈妈也没有照片,她说想不起来她妈什么样子。

我蹲在她面前说:“我见过你妈妈,你长得跟她很像。”

她尖细的小脸微微笑,眼睛略有一点斜,有点害羞又高兴。

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递给我:“是啊,跟她一模一样。俺这孩子冤啊。手裂得,你看手冻得,这个手冻得都流血。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点回来,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时候能给我跟前送个灵就行了。中不?我啥也不要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不?”她们一老一小两只手都放在我手里,摇着。

我蹲在那儿,无法作答。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我突然有点害怕:“您别激动。”

语言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众人乱作一团,我下意识拦住想抬她的人,在她的外衣内兜里乱翻,摸出一个小瓶,是速效救心丸,塞了五粒在她嘴里。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

天啊。

五分钟之后,她缓过来,被扶进了屋里。

她的孙女很冷静:“我姥姥经常这样的。”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老老少少。寒冬腊月,连一块烧的煤都没有,没有钱买。老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熬着,孩子们连院门都不出,不愿意见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去监狱拍摄时,让孩子去见妈妈一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华的儿子,他十九岁,终日不回家,也不说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没有外套,穿一个袖口脱线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衣,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恍恍惚惚。

“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