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对峙,不是对抗(第2/8页)

我自己沉不住气问他:“你也不担心啊?”

“你们不求助就说明顺着呢。”他笑。

“那我丢了调查的人怎么办?”

他又一笑:“大节不亏就好。”他要我自己多揉搓,把头脑里的疙瘩一点点揉开,揉出劲道。

别无他法,晚上,我左手拿着专家联络表,脖子夹着手机,右胳膊按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趴在满床的材料上看一夜。

心智平平,相关的法律法规要像小学生一样,一条一条在本子上抄一遍才能记住,青苗补偿费的数据挨家挨户算一遍,问题列出来,想象对方会如何答,一招一式怎么拆解,笨拙地双手互搏。

看一会儿材料看一下表,就怕天亮,就怕天亮。过一会儿,鸟叫了,越叫越密,我气急败坏,忍着心里刺动往下看,再抬头天色薄明,清晨六点,街声都起来了。胳膊撑在床上已经打不了弯,龇牙咧嘴地缓一阵子麻痛,洗脸吃碗热米线去采访,知道这么青面獠牙地上镜不好看,顾不上了。

史努比老说我有“塑料感”,跟现实隔着朦朦一层。但这层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错的生活上,切开皮肤,直入筋骨。

不说别的,进了农村,跟狗打交道都是个坎。你盯着它,它盯着你。它斜着小圆眼,讨好它也不理你,拿个伞吓唬它也没用,它反正闲得很,有的是时间,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横,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过我一个看看”。

比狗更难的是大嫂。

在山西采访两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贿选的事,一进村才知道什么叫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双方都怀疑我们是对方花钱请来的,每方都有一队人马跟着我们。想讲理,说什么客观公正,没人理这一套,我们正在采访,另一方在高坡上大声叫骂,接受采访的大婶从炕上一跃而起,推窗高叫还骂。

我们被直接堵在大门口,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她是另一方候选人的老婆,上来一言不发先扯住我前襟。我觉得好笑,想挣脱,挣不开,场面就有点狼狈了。女人背后有二十多个成年男人,叉着手。我的同事也都是男性,只要有一个上来干预,场面就会失控。

好笑的感觉没了,被扭住的时候,人本能地往下扯着脸,想喊“你要干嘛”,不过她的推搡不算用力,只是一种挑衅,我克制着没去掰她的手,说:“你要什么吧?”

“不能采访他们。”

谈新闻平衡是没用了,我只能说:“行,那就采访你们。”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手松开了:“每个都要采。”二十多人一下就嗡起来,要这么采会没完没了,但不采访走不了,我说:“好,把机器打开。”

“你们站好。”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打算干嘛,但能感觉到他们也不知道,在不知道中他们莫名其妙地有些顺从,不说话了。

“排成三排。”

没人动,他们有些不满。我说:“摄像机只能拍到一定的范围,你们要想被拍进去,必须排成三排。”接着点了一下那个女人:“你站在最前面。”

她对“最前面”这几个字似乎很满意,立刻站了过去,指挥其他的人排了起来。

我面对着他们,很奇怪,声音没有从喉咙里出来,是从胸腔里来的,这个声音比我平常的声音要低要慢,像个三四十岁女人的声音,有点像……我妈的声音:“我们是中央电视台记者,客观记录这个村子里的实际选举情况,你们保证你们的态度是真实的吗?”

“保……证。”有零散的声音,其他人不说话。

“选举是严肃的事情,请负责任地表达。”我用了书面语,再问:“你们保证你们的态度是真实的吗?”

“保证!”他们齐声大喊。

“现在请你们举手表决,支持王玉峰的请举起手。”王玉峰是他们一方的候选人。

都举起了手。

我缓慢地清点,在这种电视上才有的正式口气里,现场寂静无声:“……二十三,二十四,好,请把这个数字记录下来,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老窑头村,二十四人参与,二十四人举手,二十四人支持王玉峰当选。”

“现在,把手,放下。”我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

所有人驯顺地放下。

“原地,”我说,“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