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的那场旅行(13)

当然公民责任意识未必就意味着人人要争做"活雷锋",成天为国为民振臂高呼。事实上,阿尔蒙德的《公民文化》认为,最好的公民文化未必就是公民参与积极性最高的文化,而是在"参与意识"和"服从意识"之间的一种平衡。毕竟,一个社会不仅仅需要"热情",也需要"秩序"。从这个角度来说,公民责任意识最好的起点就是法律意识和规则意识。所谓制度建设,一部分内容是制度改革和创新,而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则是对现有制度的尊重和实施。

我曾经向一个关系不错的美国朋友借一个软件拷贝,结果他竟然犹犹豫豫----平时找他帮任何忙都没有过这种情况,经过解释,原来他觉得这样复制软件太不尊重知识产权了----听了这个解释,我差点没笑出声来,竟然还有这样的书呆子!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因为美国社会有很多这样的"书呆子",这个制度的运行成本才可以降到很低。与此相对应的一个小例子,是我以前住集体宿舍的经验。我在哥大曾经和几个印度和中国学生住一个套房,有一个公用厨房。我发现,几年下来,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和他们几个"恳谈",都无法促使他们在做饭之后清扫灶台和洗碗池。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个人经验,让我重新反思了制度与文化的关系。虽然还不至于从一个"制度主义者"转变成一个"文化决定论者",但对于制度对文化的依赖关系,我却有了非常切身的体会。当人们普遍缺乏"规则意识"、"责任意识"时,制度要么形同虚设,要么就意味着大到惊人的实施成本。

很多后发*化国家之所以*化进程受挫,一个原因就是"权利意识"和"责任意识"的不均衡发展。人人都觉得国家欠自己的,却鲜有人各司其职地按规则办事。民众往往在大多数时候的"政治冷漠"和偶尔的"破坏性参与"之间摇摆,或者说,在"子民"角色和"刁民"角色之间摇摆,却少有日积月累的、点滴改良、沟通协调式的"建设性参与"。当权利意识的觉醒大大超越责任意识,就到达了亨廷顿所说的"政治超载"状态,政治动荡也就几乎不可避免。这样看来,避免矛盾激化时的过激参与的最好方式就是鼓励常态下的温和参与,只有允许民意的细水长流,才能避免它的山洪暴发。

而这又将我们引领回到制度与文化之间"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人们的权利和责任意识能够大大降低一个制度实施的成本,但是也正是一个制度提供的言论和行动空间使得人们得以操练自己的权利和责任意识。美国的*有秘密吗?与其说这个"秘密"是某个神奇的宪法文本,不如说它是一个个公民具体的思维和行为习惯。当警察对某些恐怖分子嫌疑人,或者政治异议分子,或者新闻记者,或者异教人士,或者普通刑事犯,或者他国战俘刑讯逼供时,你是决定转过头去说"我就是不关心政治怎么了",还是决定走上街头或者给你们当地的政治家写信表达自己深切的不满呢?所谓*的秘密,就藏在你作出选择的那一刹那。

托克维尔在《美国的*》中曾悲观地写道:"由于*政府的本质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的多数人绝对主权,一个多数群体必然会有权力去压制少数群体。正如有绝对权力的个体会滥用他的权力,有绝对权力的多数群体亦会如此。鉴于公民的平等状态,我们可以预见一种新的压迫形式会在*国家中出现……人心中有一种对平等的恶癖,那些弱者会试图将强者扯到和他们一样低的位置上,从而使人爱好奴隶的平等甚于自由中的不平等"。不幸的是,托克维尔所预见的"向下的平等"的确在后来的人类历史上出现了,但不是在美国,而是在某些共产主义国家的极左年代里。极左年代里对知识群体的*,对财富精英的毁灭,对个体追求个人发展的压制,对多元文化艺术追求的打击,都印证了托克维尔人类将走向"向下平等"的判断。而这个惨烈的画面之所以没有在美国出现,就在于托克维尔忽略了一个小小的因素:自由。政治自由、市场自由鼓励多元,鼓励竞争,鼓励参差不齐,鼓励精英主义,从而消解一个固定的"多数群体",将它打散成一个个随时变换组合的利益群体。就是说,自由是"中和"*的一种碱,调和*天然蕴藏的腐蚀性的酸。而极左实验本质上是试图实现一种"反自由的*",不幸它失败了,因为我们发现,没有自由的"*",最终会蜕化成以民粹面目出现的极权主义。

今天的中国,对*冷嘲热讽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并不奇怪,从*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到今天的"*虚无主义"态度,历史不断表明,乌托邦主义者总是最先堕落成犬儒主义者,从乌托邦到虚无论,不过是同一种懒惰的两种表现而已。然而今天的中国,由于发达的市场经济,分化的利益集团,多元的价值观念,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有理由有条件生长*。经历了几千年的专制和乌托邦实验的中国人,也应该比历史上任何时期更?心智去接受*:接受它的利,承认它的弊,小心它隐含的陷阱,但也试探它后面的道路。近200年前,在那次著名的旅行之后,托克维尔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把一个人永远地抛回给他自己,最终将他完全禁锢在内心的孤独里。"这话可以做多样的解读,我的理解则是,*通过将公共生活的重负压在每一个个体的肩膀上,挑战每一个人的心灵和头脑。如果说劣质的*,正如专制,是给个体提供一个隐身于群体之中的机会,那么好的*则鼓励每个人成为他自己,依赖于每个人成为他自己。"把一个人永远地抛回给他自己",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勇敢的人和怯懦的人,勇敢的民族和怯懦的民族,也许有不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