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我是台湾人,我不悲哀

——给李登辉先生的公开信

登辉先生:

想和您谈谈“生为台湾人的悲哀”。

虽然在外国生活了许多年,但我生性懒散,到现在还没去申请过任何外国身份。进进出出只有那么一本护照,出入境手续照办,所得税照缴。也就是说,和您谈谈国事的公民资格是有的。

您和司马辽太郎对谈的几个重点,我没有异议。

令我不安的,是您浓厚的悲情意识和不自觉的亲日情绪。

本省人的悲情意识其来有自。任何涉猎了一点台湾历史的人都可以理解“生为台湾人的悲哀”;1895年,台湾“本岛人”相对于殖民者“内地人”成为次等国民,1945年之后,台湾“本省人”相对于“外省人”再度成为次等国民,历史对台湾人是相当残酷的。受压迫而激起的悲情意识形成一种凝聚力,团结了受苦的人们向强权挑战,最后形成新的势力——这样一个历史发展,我们在波兰、捷克、今天的南非和巴勒斯坦,还有台湾,都亲眼目睹了。

当新势力兴起时,悲情意识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团结工会要面临经济萧条的问题、哈维尔总统要处理国家的分裂、阿拉法特得设法保证他自己的警察不成为新的暴力、曼德拉要在种族和谐与经济稳定之间走钢索——台湾?台湾还在讲“生为台湾人的悲哀”!

老是踩着自己昨日的影子,作为明日追逐的对象,这才是真的悲哀呢!

继续沉湎于台湾的悲情意识,您也使我觉得疏离。当您说“生为台湾人的悲哀”的时候,明显的,您指的是历经过荷兰、明郑、清治和日据的台湾人——那么我,1952年在台湾出生的、从小被称为“外省仔”的人,算什么呢?我,还有我那四十年前流离来台的外省父母,是否也属于您心目中的“台湾人”?

我们不需要您的认领,但是,您是我们的“总统”;当您和一个外国人,譬如司马辽太郎,用“台湾人”这个词时,我想我的父母和我都有权利要求您把我们也包括进去。

如果您把我们也包括进去,如果在您的自我认识中,您不仅只代表那百分之八十的“本省人”,您还代表那百分之十九、二十的“外省人”,以简单逻辑推理,您就不会一再强调自己的悲情意识,让《朝日周刊》以“生为台湾人的悲哀”作为访问中华民国总统的大标题!

身为一个外省第二代,对不起,我没有您的悲情意识。我和我父母的痛苦,流离失根的痛苦,是另外一种历史情绪,和您的悲情意识不一样,但同样的真实。一个本省作家,就说叶石涛吧,他可以大谈他的悲情感怀;一个外省作家,就说朱西宁吧,他可以呼喊失根之痛。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这么做,因为叶石涛只代表叶石涛、朱西宁只代表朱西宁。

而您,李登辉,却代表龙应台,代表叶石涛,代表朱西宁,甚至还代表盲眼的莫那能(如果您知道他是谁);您的自我意识必须比叶石涛和朱西宁都来得广阔,否则,您就只能做同乡会会长,而不是一个“总统”。

历史学家早就指出:受压迫的族群经过悲情意识的凝聚而取得新的权力时,往往面临一个危机,就是悲情意识膨胀所必然带来的自我中心和排他情绪。我们台湾人是不是有足够的智慧避免这个危机?

去年,在美国一个会议上,我听见一位我向来尊重的、为台湾反对运动作过努力的学者说:现在台湾人出头天了!至于在台湾的外省人,他可以决定,要跟我们打拼就留下来,不要的话,他可以走!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好比两个妹妹在一个家庭中生长,有一天,婶婶突然对我说:你要跟我合作的话可以留下来,不然你可以走。

她有说这话的权利吗?什么时候开始、透过什么人的决定,这个家突然变成她的了?

历史的讽刺往往是黑色的。日本在1895年取下台湾时,也曾经宣告:愿者留下,不愿者走。

而我们称日本据台为占领,不是吗?

对我说“你可以走”的这位过去的民主斗士,是悲情意识膨胀的一个典型,他觉得悲情意识有一种道德的专利。我不知道您同不同意,登辉先生,台湾的民主有今天小小的成就,固然是“台湾人”打拼的成果,可是,请告诉我,这个“台湾人”包不包括雷震和他的《自由中国》同事?包不包括被关过的李敖和柏杨?雷震、李敖、柏杨、傅正……不去提其他死夜牢狱里没没无名的大陆人,都不属于您口中所念念不忘的“悲哀的台湾人”,可是他们对台湾民主发展的或多或少贡献,有目共睹吧?这些人敢于挑战强权、颠覆统治神话,大致基于一个对自由主义的信仰,和您的悲情意识无关。当我们今天夸夸而谈台湾的民主奇迹时,我们似乎不应该忘记那些为台湾民主牺牲过的人,更不应该选择性地忘记某一些人,因为他们不属于某一个族群或者某一个意识形态。否则,我们就是在重复过去的霸权历史,制造新的“悲哀的台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