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6/11页)

说话间,母亲已经三把两把洗好上岸了,庆芳又在河对面说:“三奶奶,孩子少油水,煎几只蛋吃吃,营养也不错。我家就喜欢吃蛋,不大吃肉。”

庆芳确是经常吃鸡蛋的,我们家的鸡蛋都卖给她,一块钱六只,她是现钱,也不大计较个头大小。此刻,她那热情的建议使我们觉得心酸。有一则民间故事中说,富人问穷人:“没有饭吃,你们为什么不吃肉呢?”庆芳并没有什么恶意,这人就是少文化,好炫耀,举止言谈有点贵妇人的派头。

羊肉烧了一盆子,母亲先尝了尝,说好吃,叫我们也吃,我和姐姐略略吃了几口,便都不吃了。下午,母亲把那剩下的半盆偷偷倒了。

从那以后,母亲一吃羊肉就反胃。

前年母亲病故,按乡间风俗入殓时,要在嘴里含上米粒和银子。所谓银子,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一星半点即可。我一时却束手无策,因为家中实在找不出一件可以称为银器的东西。有辈分高的老人提醒道:“三奶奶当初不是有一副绞丝银镯子的吗?”我心头一酸,摇头叹息道:“没了,早没了。”于是只得到邻家孩子的长命锁上用刀子刮下少许银屑,好歹让母亲上路时能带上点“硬通货”。

母亲确实有过一副银镯子,那是娘家给她“压箱子”的。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母亲拥有的唯一算得上首饰的东西,母亲也很珍惜,平时是不戴的,藏在箱子底层,偶尔开箱子拿东西,套在手上试试,眼睛里便有一种异样的光泽。1965 年夏天,我考取高中,为了筹集开学的费用,家中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连老屋上的几根杉木桁条也用杂木换下来卖了。到最后,行囊里还差脸盆和热水瓶。学校在邻县,离家有五十多里,这两样东西都是住宿生必不可少的。我不忍心让母亲为难,便提出到学校和别的同学商量着合用,母亲却决然不肯:“咱再穷,也不能让你在学校里低三谀四,被人家看轻。”开学前一天,她果然给我买回了新脸盆和热水瓶,但那副“压箱子”的银镯子却从此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十五岁的我踏上了去异乡求学的道路。9 月的田野狼藉而空旷,大片的高粱刚刚收割,散发着苦涩微甜的气息。背着沉重的铺盖卷,想象着远方那个末等都市,心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迷茫。村路逶迤,雾露凝滞,西风刮起来了,传递着苍凉的秋意,蓦然回首,母亲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村头的老树下,在她的身后,故乡的茅檐若隐若现,早晨的炊烟乡愁一样地飘荡……

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孤独的远足。

走进了那所堂皇的省立重点中学,一切的感觉都新鲜得很。第一次跟着同学们去老虎灶冲开水,回来的路上,看着他们平平地提着水瓶,那般的意态倜傥,觉得很有几分惊险:那水瓶在他们手中几乎没有角度地平躺着,且又跟着手臂极随意地前后摆动,里面的开水咋就不会泼出来的呢?轮到自己时,却无论如何不敢那样冒险,必定要将水瓶保持垂直状态,当然,那是很吃力的。回到宿舍,当我终于提出水瓶的倾斜度问题时,却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诧:“你在家里难道没有用过热水瓶吗?”我只得讷讷地承认:“我们家没有热水瓶。”

于是有人窃笑,有人慨叹。我的这些从石板小街和瓦檐下走出来的同榜生员啊……

当然,后来经过操练,我也能把水瓶放到足够的倾斜度,且能卖弄出几分潇洒来了。

再后来,我知道那里面的开水其实根本不会流出来,因为我学了物理,懂得了气体力学及压强之类。

那只和我相濡以沫的热水瓶,后来却在宿舍的石井栏上不幸蒙难。那时候,为了节省菜金,我常常不到食堂吃中饭,从家里带点米,早上淘净、泡胀,灌进热水瓶里,中午回到宿舍冲上开水,闷上一刻钟,倒出来的,就是烫熟了的稀粥,这种方便快餐实在是很香的。但吃过以后,要把热水瓶里面清洗干净却颇费手脚。终于在一个冬天的日子,一失手成千古恨,随着那声钝响,井台上炸开一摊惊心动魄的灿烂。

这事我一直瞒着母亲,当然也就一直没有再买热水瓶。

学校的宿舍是三十多人共住的大统间,夜里每每被窗外的风声或邻近的呓语惊醒,孤独的辗转中,远方的母亲便款款向我走来,是那个穿着水洗得薄漂发白的旧衣终日操劳的身影。她从田间归来了,一边撩开被汗水沾在前额的头发,一边到灶头的汤罐里舀半瓢温水咕噜咕噜地牛饮。我的心头蓦然揪紧,为自己在井台上的失手而悔恨绵绵……

正是因为这种悔恨,不久,当我的脸盆同样在井台上历险时,我才能那样地义无反顾。